从世贸遗址那沉郁的、被强光灯照得发白的“空”里走出来,沿着狭窄的威廉街向北,没走几个街区,周遭的空气质感便悄然变了。
之前那片“归零地”带来的、近乎宗教场所般的肃穆与滞重,迅速被另一种更紧绷、更密集的“场”所取代。
不是声音陡然增大,入夜的金融区甚至比中城安静,而是某种无声的压强。
街道骤然收窄。两侧是动辄数十层、以花岗岩与石灰岩筑就的摩天楼,新古典主义的浮雕在投下的阴影里沉默地俯视。楼宇挨得极近,几乎在头顶挤压出一线扭曲的、被霓虹与楼内灯光反复浸染的暗紫色天穹。
这便是华尔街了。
若不到现场,确难想象,这条全长仅五百多米、最窄处不过十一米的弯曲街道,便是那个概念上吞吐全球资本的“金融中心”。
李乐环视左右,路灯是老式的煤气灯样式,昏黄光晕勉强照亮湿漉漉的、印着各色公司logo的井盖和略显逼仄的人行道。
此刻已过八点,白日里西装革履、步履如飞的人潮早已退去,只剩下零星几个迟归的身影,提着公文包或电脑包,神色疲惫地钻进等候的黑色轿车,或是走向更深的地铁入口。
大多数楼宇的一二层还亮着灯,那是彻夜不休的保洁或安保,更高处则是一片片规律性的、属于加班隔间的光点,像蜂巢里尚未休眠的工蜂,固执地在黑夜中标记着自己的位置。
“是不是有点名不副实?”伍岳推了推眼镜,低声道。
一队游客,正在台阶下拍照,闪光灯短暂地刺破昏暗。
“……所以咯,各位团友,现在嘅华尔街,同电影里、书本上描绘嘅,已经唔同晒啦。”似乎是为了回应伍岳的疑问,一个操着粤语普通话的导游声音传来,“所以啦,九十年代网络兴起,好多大行觉得不必挤在这里交贵租啦,后勤部门、数据中心早就搬去新泽西甚至中城。再加上零一年那单事”
“依家留喺度嘅,除咗交易所,就系啲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嘅总部啦,真正落盘搏杀嘅,可能喺芝加哥,甚至伦敦、红空留在这里的,更多系一种象征,同埋交易所本身。”
李乐竖起耳朵听了,对伍岳笑道,“听见没?概念上的中心。血肉,或者说,钱肉,早就转移了。留在这里的,是骨头,是神殿,是符号。真正的交易,在更宽敞、更明亮、网速更快的地方进行。”
伍岳点点头,目光扫过那些门庭森严的入口。
纽交所那着名的科林斯柱廊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门楣上那组“测量农业与商业”的雕塑,人物衣袂的古典褶皱里仿佛都凝着经年的铜绿与股票的涨跌。
“感觉……像是个褪了色的神龛,”他斟酌着词句,“香火钱依然丰厚,但真正做法事的大和尚,未必还天天住庙里了。”
“呵呵呵,”李乐一耸肩,“神龛还在,仪式感拉满,但资本这尊佛,早就是云游四方、随网线显圣了。”
他抬头望着那些高耸入夜空的楼顶轮廓,那些镶嵌在古老或现代建筑立面上的、一个个在夜色中依然闪烁或沉寂的招牌。
高盛、摩根士丹利、运通有些楼层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伏案的身影或会议室玻璃墙内晃动的人形;更多的窗户则是黑的,像无数只空洞的眼睛。
这条街,与其说是一个实体的工作集群,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仍在惯性运转的图腾,一个被资本自身流动性不断掏空又不断重新注入意义的符号。
快了,他心想,也就这一两年,脓包一破,这里还会经历一次更彻底的、信仰崩塌式的撤离潮。
那些此刻还亮着的灯,不知有多少会永久熄灭。
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哈德逊河吹来的微腥水汽,有附近餐厅飘出的最后一点咖啡残香,但更深层处,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无数电话、交易指令、电子脉冲摩擦过的、一种近乎臭氧般的锐利气息,混合着纸张、焦虑与巨额数字虚拟流动后沉淀下的、冷冰冰的金属余味。
“这就是财富的味道,已经不是钱币的油墨香,是量化跑过的热量,是风险对冲后的静默,是杠杆撬动地球时,支点发出的、凡人听不到的呻吟。”
两人踱到纽交所正门前。巨大的丑国国旗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保安隔着玻璃门,目光平静而戒备地扫过他们。
伍岳四下张望了一番,忽然问:“诶,那头牛呢?不在这儿的?不是说纽交所门口的铜牛么?”
“谁告诉你铜牛在纽交所门口?”
“不都这么说么,”伍岳有点茫然,“象征华尔街的铜牛,纽交所门口的铜牛。”
“那是宣传需要,把象征物和实体地方便地捆绑销售。”李乐解释道,“那头牛,其实就是个违建,在这儿就站过一晚上的岗。”
“违建?”
“昂,那年一个叫迪卡莫迪的艺术家,自己掏了三十多万美金铸的。铸好了,怎么亮相?他玩了个狠的——趁着圣诞节前后,月黑风高,用一辆大卡车,把这尊三吨半的大家伙直接运到纽交所门口这棵梧桐树下。”
“然后,跟做贼似的,卸货,摆放,完事儿一溜烟跑了。纯属违章建筑,还是夜间突击施工。”
伍岳听得张大了嘴,想象着那个荒诞又充满草莽气的画面,“就这么放了?”
“昂,放了。第二天交易所的人上班一看,嚯,门口堵了头这么大的铜牛!警察也懵了。按照规章,这肯定得挪走。可消息传开,市民和媒体不干了,觉得这牛有意思,象征力量和希望,好运呐!”
“舆论一起,市政当局也就顺水推舟,没让它流离失所,不过,纽交所门口是不能待了,就给挪到了南边儿。”
“要这么看,这件事儿,和华尔街倒是很配。蛮干、投机、舆论博弈与最终妥协,确乎像是这片土地某种底色的微型寓言。不过,你现在去纽交所门口,只能跟这几根石头柱子合影,想摸牛蛋求财运,得往南走几条街。”
“摸牛蛋?”伍岳失笑摇头,“这算什么习俗。”
“心理按摩呗,跟去庙里摸石碑、投硬币一个道理。不过,”李乐话锋一转,眼睛里闪过一点狡黠的光,“走,带你去个地方,我觉着以后绝对比那铜牛要……嗯,意味深长得多。”
“那……咱也去摸摸牛蛋?”
“肯定得去,不过,”李乐目光却投向街道斜对面,手一指,“先去那儿。我敢说,过不了几年,那地儿,绝对比蹲着的牛要牛逼得多。”
“那儿?”伍岳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
街对面,一栋不算最高、但体量敦实、以深色玻璃与浅色石材为主的现代主义风格大厦矗立着,在周围新古典主义的厚重楼群中略显“年轻”。
门厅雨棚上方,一行简洁的金色大写字母在夜色中泛着光,“the trup buildg”。
“是那个搞房地产的?还主持真人秀节目的那个?”伍岳有点印象,但不确定。
“嗯,就他。走,看看去。”李乐率先穿过马路。
走近了看,这栋大楼的门面并不张扬,甚至有些保守。旋转门两侧是光洁的深色大理石墙面,门口站着个穿着深蓝制服、帽檐压得低低的保安大叔,正百无聊赖地瞥着街上零星的行人。
李乐走到门前,隔着玻璃门朝里张望了一下,冲保安大叔笑道,“劳驾,能进去看看么?”
保安大叔抬了抬眼皮,目光先扫过李乐那身随意的亚麻衬衫大裤衩,又掠过后面跟着的、气质明显更“斯文”的伍岳,嘴唇动了动,那个“no”字眼看就要出口,这类要求他每天得拒绝几十个。
可他的视线随即落在了李乐身后半步的博伊奇,以及更后面些、看似随意分散、但身形站位隐隐将李乐和伍岳护在中心的斯米尔几人身上。
那是一种无需言明、浸润在某种特殊环境里才能养成的、收敛却无法完全掩藏的气场。
保安大叔到了嘴边的拒绝,极其自然地转了个弯,变成了略带生硬的点头,“大厅可以看看,但不能上去,上面是私人区域。”
““当然,谢谢。”李乐笑着应下,推了推还有些茫然的伍岳,“走,岳哥,参观参观。”
博伊奇和斯米尔跟进来后,几人默契地留在了门两侧。
大厅比门外看着要深阔些,挑高也还行,但和第五大道那座以奢华浮夸着称的另一栋大厦相比,这里的装修风格明显更偏向“功能性”的商务感。
地面是光亮照人的浅米色大理石,拼接着简单的几何图案。墙壁同样贴着一层颜色略深的大理石,纹理还算讲究,但总透着股批量采购、力求高效完工的利落劲儿。
头顶是巨大的、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光芒璀璨,将整个大厅照得通明,却也因过于均匀而少了些光影的韵味。
正对着大门是一面巨大的金色浮雕背景墙,图案是纽约的天际线,线条粗犷,在灯光下金灿灿地反射着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属于业主的炫耀欲。
角落里摆着几组深棕色的皮质沙发,款式规整,供人短暂休憩。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工业合成后的“清新”香氛,混着中央空调送出的凉风,是一种标准的、精心计算过舒适度的商务空间气味。
伍岳左看右看,除了觉得用料实在、灯光亮堂、金色用得有点多之外,实在没瞧出什么特别来。
李乐背着手,像视察自家产业般慢悠悠溜达了一圈,目光扫过墙壁上挂着的、介绍大楼历史或入驻企业的铭牌,又看了看电梯旁边楼层索引上那些金融、法律、咨询公司的名字,都很普通,也略显失望地咂咂嘴。
“啧,是有点平平无奇。我还以为能看见点金灿灿的大logo镶得到处都是呢。”
伍岳失笑,“你还指望他把学徒节目里的那一套搬这儿来?不过话说回来,就这么一栋嗯,还算体面的商业楼,有什么非看不可的?就因为它老板有名?”
李乐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那几部安静的电梯,摸了摸下巴,“岳哥,这你就不懂了。我啊,刚才站在外面那么一瞧,嘿,就觉得这栋楼,它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气场。”李乐煞有介事,手指虚虚一点,“你看这楼的位置,虽然不在最核心的街口,但面朝,嗯,面朝纽交所的财位,背朝那边是哈德逊河吧?算是水位,水主财嘛。”
“这楼形,敦敦实实,四平八稳,虽然不算最高,但根基看着就稳,像个大印,镇在这儿。还有一种极度自信、甚至有点蛮横的存在感。你看这金色用的,这浮雕的架势,恨不得把所有成功、力量的符号都糊在你脸上。“它不跟你讲含蓄,不跟你玩深沉,就这么直愣愣地宣告我在这儿,我很重要。”
“我隐隐约约,仿佛看到有紫气不对,是金气,从这地基底下往上冒,虽然细,但韧得很,经久不散。这叫什么?这叫有龙脉之气萦绕,是块能聚财也能生事的宝地。”
伍岳被他这番夹杂着风水术语瞎扯淡的形容逗得直乐,“还龙脉之气,你怎么不说这边有紫气东来、麒麟吐书之象呢?”
“哈哈哈,紫气升腾也行,反正一个意思。我就是有种预感,这地方,这楼,以后绝对比对面那蹲着的铜牛,戏要多得多,也有意思得多。铜牛是死的,是象征,是给人摸的。这儿啊,说不定能出活的,能折腾的。”
伍岳被他这番似真似假、夹杂着吐槽和莫名预言的话弄得哭笑不得。
正说着,李乐忽然对不远处安静候着的斯米尔招招手,“斯米尔,帮个忙,给我和岳哥在这儿留个念。就这,电梯门口,把这the trup buildg那几个字也拍进去点。好歹也算到此一游。”
斯米尔点点头,接过李乐递过来的数码相机。
李乐拉着伍岳站到那面金色浮雕背景墙前,两人很配合地举起手,比出那个略显老套但永恒的“v”字手势,脸上带着旅游客标准的、放松的笑意。
就在斯米尔按下快门的瞬间,“叮”的一声轻响,一旁那部锃亮的黄铜边框电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一队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大约五六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姑娘,个子极高,踩着高跟鞋几乎与李乐平视。
一头丰沛的金发在脑后束成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五官分明、带着东欧式深邃轮廓的脸庞。一身剪裁精良的象牙白色套装裙,勾勒出模特般哇塞的优越身材,健康、充满活力的匀称与修长,尤其是身前那座高山仰止的叹为观止。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小包,步伐很快,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环境下培养出的、不自觉的昂然与利落,眉眼间则透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干练与锐气。
她走出电梯,目光习惯性地快速扫过大堂,掠过前台,自然也扫过了正在拍照的李乐和伍岳。
或许是因为李乐那东方面孔和与周围西装革履氛围格格不入的休闲打扮,又或许是他脸上那过于坦然、甚至带着点研究意味的笑容,她的目光在李乐脸上微微停顿了那么零点几秒。
而李乐,仿佛脑后长了眼睛,或者说,对某种“目光的压强”异常敏感,几乎在同时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
李乐脸上的笑意骤然加深,那不是客套的笑,也不是惊讶的笑,而是一种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值得玩味事物的、带着点顽童般恶作剧冲动的笑容。
一股子“恶趣味”如同碳酸气泡,咕嘟咕嘟从他心底冒了上来。
就在那姑娘脚步未停、即将继续向前时,李乐忽然扬起声音,清晰、响亮,带着点故作的熟稔,在大厅略显空旷的静谧里回荡开来:
“嘿,伊凡娜!”
声音在大厅光洁的墙壁间碰撞,产生了些许回响。几个原本走向旋转门的身影,顿时停了下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金发姑娘脚步一顿,脚步蓦地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与疑问。
她转过身,看向李乐这边,微微皱起精心修剪过的眉毛,棕色透亮的眸子里里写着清晰的问号,你丫谁?我们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