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刻度。
洞外是缓慢收拢、无声逼近的终极法则之网,如同死神的镰刀在无声地丈量距离。洞内,被“月影结”微弱莹光笼罩的方寸之地,却像被从时间长河中剥离出来的一块碎片,凝固在永恒的“此刻”。
希钰玦彻夜未眠。
他的身体依旧沉重如铅,无法动弹分毫。胸口洞穿的剧痛、四肢百骸神体崩解的撕裂感、神魂被内外力量撕扯的煎熬,如同永不停息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残存的意识。但比这些痛苦更清晰、更不容忽视的,是紧挨着他的这具温暖躯体,和她均匀绵长的呼吸。
他睁着眼,紫眸在绝对的黑暗中,竟渐渐适应,能隐约捕捉到那层莹白光晕勾勒出的轮廓。他看不见色彩,却能“感知”到她。
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肩窝,鼻尖几乎触到他的锁骨。每一次呼吸,温热的气息都细细地拂过他颈侧冰凉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陌生的酥麻感。她的睫毛偶尔会轻轻颤动,扫过他的颈侧,像蝴蝶濒死时无力的振翅。
他的视线,无法转动,只能固定在一个有限的角度。于是,他“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她散落在他胸前、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断发,那莹白的光泽在黑暗中微弱地流转。那是她为他割断的。
他看到她环在他腰间的手臂,衣袖破碎,露出纤细的手腕和手背,上面还有细小的擦伤和凝固的血迹。那只手松松地环着,指尖却无意识地微微蜷着,勾住他破损神袍的一角布料。那是一个极其依赖、不愿放开的姿势。
他看到她另一只手,覆盖在他右手上的那只。手指纤细,掌心柔软,虽然冰凉,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暖意。她的拇指,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搭在他的虎口上,形成了一个近乎交握的雏形。
他还“看”到了更多细节——
她睡着时,微微嘟起的唇瓣,因为失血和疲惫而苍白干裂,却依旧保持着一种柔软的弧度。
她眉心偶尔会轻轻蹙起,仿佛在梦里也在经历着什么不安,但随即又会舒展开,甚至唇角会勾起一丝极淡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她的一缕头发黏在了她的脸颊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单薄的肩膀,在睡梦中,会因为山洞深处的阴冷,或是因为伤处的疼痛,极其轻微地瑟缩一下,然后本能地、更紧地向他怀里钻来,仿佛他是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暖源和壁垒——尽管他自己已经冰冷破碎得像个筛子。
这一切的细节,如同最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滴落在他冰封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心湖上。
起初,只是微澜。
他试着用那属于天道化身的、至高无上的冰冷视角去审视:这是一个脆弱的、不合规格的、引发一切偏离与灾厄的“变量”。她的存在是错误,她的靠近是僭越,她的守护是徒劳,她的睡颜是干扰。
他试图重新点燃之前那毁灭与占有的疯狂念头,用极端的情绪来对抗这种细致的、无声的侵蚀。
可是,当他“凝视”着她无意识紧抓他衣角的手指,那微微泛白的指尖,那因为用力(哪怕是睡梦中)而绷紧的细小关节;当他“感受”到她每一次不安瑟缩后更深的依偎;当他“听见”她梦中那一声极轻的、带着依赖的呜咽
毁灭的火焰,尚未燃起,就被那细致入微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浇灭了。
占有的暴戾,刚刚抬头,就被那全心全意的“依恋”融化了。
剩下的,是一种更加陌生、更加汹涌、也更加令他无措的情绪。
那情绪里,有酸涩。为她受的伤,流的血,割断的发,为她在绝境中依然倾尽所有的笨拙守护。
有钝痛。比神体崩解更甚的痛,源自他无法保护她、甚至自身就是她灾殃源头的认知。
还有一种近乎恐慌的柔软。仿佛他冰封的核心,正在被这持续的、细微的温暖,一寸寸焐热、软化,暴露出其下从未知晓的、脆弱的内里。
他想起她哭着说“生死,我都和他一处”。
想起她颤抖着却坚定地为他清理伤口。
想起她耗尽最后力气,也要编织那个可笑的、微弱的光结。
想起她此刻,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这个“危险”身边,抓着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港湾。
为什么?
凭什么?
他从未给予她任何承诺,甚至未曾有过温情的话语。他只是一次次因“道心之隙”而默许她的靠近,一次次因职责(或者别的什么)而挡在她身前,然后,将她拖入更深的险境,直至此刻的绝地。
她到底在执着什么?
这个疑问,像一把钥匙,骤然捅穿了他心湖上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冰面。
“喀嚓——”
一声无声的脆响,在他灵魂深处迸裂。
不是冰面碎裂,是某种更高、更坚固的、名为“神性桎梏”或“天道无情”的东西,产生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纹。
,!
紧接着,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迅速布满了那冰封的心湖。
然后——
“轰隆!!!”
无声的巨响中,冰封的心堤,彻底崩塌。
不是温柔的融化,是山崩海啸般的决堤!
积压了不知多少万年、被自身神力封印、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感洪流,如同被解放的困兽,咆哮着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淹没了一切!
那不再是单纯的“毛绒绒吸引”,不再是模糊的“靠近本能”,不再是疯狂的“毁灭与占有”交织。
那是清晰无比的——
疼惜。为她所受的每一分苦楚。
眷恋。为这紧挨的体温与呼吸。
恐慌。为即将可能到来的、失去她的永恒虚无。
愤怒。对外界施加于她的所有伤害与逼迫,也对无能为力的自己。
还有一种深沉到骨髓、炙热到灵魂、让他几乎要颤抖起来的——
爱。
这个字眼如同惊雷,在他崩解的神魂中炸开。
他爱她。
这个认知,如此荒谬,如此不合逻辑,如此违背他存在的根本法则,却又如此真实不虚,如同呼吸,如同心跳,如同此刻她落在他颈侧的温热气息。
冰封的紫眸,在黑暗中剧烈地颤动起来。那层亘古不化的寒冰,此刻如同春日暖阳下的薄冰,迅速消融,露出其下汹涌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烈情感。那情感太过浓烈,太过陌生,冲击得他残破的神魂阵阵晕眩,甚至暂时压过了肉体的剧痛。
他想抱紧她,想将她揉入骨血,想用自己残存的一切去守护这缕微光,想对着那即将降临的神罚怒吼,想撕裂这禁锢他们的天地法则!
可他依旧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内心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受着那名为“希钰玦”的自我,在冰封崩塌后,赤裸裸地、鲜血淋漓地、却无比真实地呈现出来。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道化身,不再是冷漠无情的神宫圣子。
只是一个,在绝境中,被一只小兔子用性命和全部温暖捂热了心的男人。
一个爱着她,却可能连下一秒都无法拥有的濒死者。
彻夜未眠的凝视,成了压垮冰封之心的最后一根羽毛。
他看着她的睡颜,看着她紧抓他衣角的手,那曾经坚固如亘古玄冰的心防,彻底土崩瓦解,化为一片汹涌澎湃、带着无尽痛楚与温柔的情感汪洋。
天,快要亮了。
洞外那银白的法则蛛网,似乎又开始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移动。
最后的宁静,即将终结。
而他,在彻底崩塌的心湖中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知晓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要她活。
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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