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光带构成的通道平稳得令人心颤,没有预期中的颠簸或纷乱的能量湍流,只有一种在凝固时光中穿行的奇异失重感。星瞳开辟的路径精准而稳固,两侧飞逝的光影不再是模糊的色块,而是可以依稀辨别的、流转变幻的维度碎片与星云虚影。
林逸怀抱着幸运星,这小家伙将脑袋深深埋在他臂弯里,只露出微微抖动的耳朵,显然对这种超越认知的旅行本能地感到畏惧。星瞳飞旋在前方,小小的身躯是这片银色通道中唯一稳定跃动的光点,它的双翼规律扇动,眼瞳中的星云漩涡与通道的能量波纹共振,如同一位沉醉于自己乐章中的指挥家。
孤独。
这个词毫无征兆地闯入林逸的心头。尽管肩头有星瞳,臂弯有幸运星,识海中有晚晴温存的意识相伴,但当他回头,再也看不到那道月白色的盛装身影,再也感受不到那双星空般眼眸的凝视时,一种此前从未如此清晰体认过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深海暗流,悄然漫过心防。
莱莎的理性支持在数据终端之后,云芷的清冷牵挂远在剑符彼端,伊莉雅的深情守望留在了星海的另一头。此刻真正行走在这条归途上的,只有他自己,和两个尚且懵懂、需要他庇护的伙伴。
通道的尽头,那片灰蓝色的光晕迅速放大。
失重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短暂的坠落,随即是脚踏实地的触感。
混杂的、喧嚣的、熟悉又陌生的感官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这味道像一把钝锉,狠狠刮过他记忆最柔软的角落。
幸运星从他臂弯里抬起头,小鼻子剧烈抽动,琉璃般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与警惕,发出低低的、不安的呜咽。它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排斥。
星瞳轻轻落在林逸肩头,好奇地转动小脑袋,星空般的眼瞳倒映着巷口外零星闪烁的灯火。“妈妈……这里,好多亮亮的小石头(指灯光),但是……空气好重,好吵。”它传递来稚嫩而困惑的意念,“和奥术星……完全不一样。”
林逸没有立刻回应。他靠在身后冰冷、粗糙、带着涂鸦的砖墙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膛里翻涌着近乡情怯的悸动、物是人非的惶恐、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他的时间重量。
二十一年。
莱莎的推算,欧罗斯的警告,此刻不再是抽象的概念。空气里那股淡淡的、仿佛被岁月腌制过的陌生感,就是时间流逝最直接的证据。
他勉强压下心潮,睁开眼,目光本能地投向巷口。外面是一条略显宽阔的旧街,路灯间隔很远,光线昏暗,偶有车辆拖着尾灯的光痕快速驶过,轮胎碾压过破损路面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
然后,他的目光被巷口对面一栋六层老建筑吸引。那建筑的外墙上,挂着一块巨大的、不断滚动播放着广告和信息的led电子屏幕。屏幕的光芒在昏暗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眼,变幻的色彩照亮了楼下堆放的杂物和匆匆走过的夜归人的侧脸。
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则简单的财经快讯,鲜艳的箭头和数字不断跳动:
林逸的目光漠然扫过这些他毫不关心的信息,直到——
他的视线定格在屏幕右下角,那一行不断闪烁更新的小字上:
……
……
……
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
远处汽车的轰鸣、近处楼上的电视声、甚至幸运星不安的呜咽、星瞳疑惑的意念询问……一切声音都仿佛被抽离,或者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林逸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沉入四肢百骸,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死死盯着那串数字,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钢针,钉入他的视网膜,烙进他的灵魂深处。
2026年。
他离开的那年,是2005年。
二十一载。
那个夏天,他刚刚结束高考,即将对晚晴表白,人生的一切都充满希望。而如今,手机从翻盖变成全面屏,网络从2g步入5g,他记忆中那些熟悉的店铺、街道、甚至这座城市的天际线,都可能早已面目全非。
中间那空白的、被跨越的、对他而言充满了异界挣扎、生死战斗、情感纠葛的岁月,对这个他诞生的世界而言,只是日历上平静翻过的……
真的……过去了。
不是模糊的感知,不是间接的推算,而是如此冰冷、如此无情、如此日常地,呈现在他眼前。用这个时代最普通、最随处可见的科技造物,以一种近乎嘲讽的平静方式,宣告着铁一般的事实。
“二十……一年……”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用尽全身力气才碾磨出来。
“……真的……已经……”
他没能说完。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剧痛、恐慌、茫然和深入骨髓孤独感的眩晕,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颅顶,碾过他的心脏。
这不是空间穿越的失重,不是维度转换的错乱。带来的、对存在本身的猛烈冲击。二十一年的鸿沟,将他与记忆中的一切——父母温暖的笑容、晚晴清澈的眼眸、熟悉的街角、青春的气息——彻底、无情地割裂开来。
他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再次用手撑住冰冷粗糙的砖墙,指甲几乎要抠进水泥缝里,才勉强稳住没有倒下。脸色在led屏幕变幻的光线下,惨白如纸。
“妈妈!”星瞳焦急地用脑袋蹭着他的脸颊,星空般的眼瞳里满是担忧,“不舒服?这里不好?星瞳带妈妈离开!”它拍打着翅膀,似乎想再次发动能力。
幸运星也从他臂弯里挣脱,跳到他脚边,用湿润的鼻子用力拱着他的手,发出急促的呜咽。
伙伴们本能的关怀,此刻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孤身一人。没有伊莉雅温柔而坚定的手扶持,没有她含着泪光却给予力量的眼神。他必须独自吞咽下这份时光带来的、几乎要将人击垮的苦涩与沉重。
他闭上眼,剧烈地喘息了几次,强迫自己从那几乎灭顶的眩晕和恐慌中挣脱出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带来一丝清明。
爸……妈……
你们……还在吗?
二十一载光阴,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是从未放弃的寻找,还是终于被岁月磨平了希望?如今,你们该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了……头发该白了吧?身体还好吗?
晚晴的爸妈呢?他们是否承受住了丧女之痛?王浩呢?那个曾经勾肩搭背、说要一起闯荡的死党,如今也该是中年人了。
还有那些“老朋友”……赵家……
混乱的思绪、尖锐的痛楚、冰冷的恨意、无尽的愧疚……种种情绪如同暴风雨中的海啸,在他胸中冲撞、咆哮。
许久,许久。
林逸缓缓站直了身体。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深深的月牙形血痕。他弯下腰,将焦急的幸运星重新抱入怀中,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脑袋,又抬手轻轻抚过肩头星瞳冰凉的鳞片。
“我没事。”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经重新找回了平稳的基调,只是那平稳之下,是冻彻骨髓的寒意与历经淬炼的坚硬。
他再次抬眼,望向巷口外那座在夜色中沉睡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led屏幕的光依旧闪烁,照亮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最初的巨大冲击过后,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东西,在那无边的孤寂与沧桑感中,如同海底的岩石,缓缓显露出来。
那是对命运不公的冰冷愤怒。
是对逝去时光的无力悲凉。
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噬心之痛。
也是……将所有这一切痛苦、遗憾、愤怒、孤独都锻打成燃料,点燃的、不容动摇的决意之火。
他轻轻放下幸运星,独自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巷子边缘。昏黄与霓虹混杂的光线将他挺拔却笼罩着浓重阴影的身影投在坑洼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他望着这座在时间中已悄然流逝了二十一年的城市,望着那些灯火背后可能早已天翻地覆的人生与故事。
眼神中最后的茫然与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历经诸界生死、跨越星海归来、背负着所有爱与恨、孤独与承诺后,淬炼出的极致深沉与锐利所取代。
他缓缓抬起右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贴着伊莉雅赠予的古树新叶护符;小指上,戴着她月光发丝编织的指环;识海中,古玉温润,晚晴的意识温柔相伴;遥远的星海彼端,还有理性如莱莎、清冷如云芷、深情如伊莉雅的守望。
他不是真正孤独的旅人。他是承载着诸界牵念的归客。
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金铁交鸣的铮响,穿透后巷浑浊的空气,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夜色中:
“二十一年……”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城市深沉的轮廓,仿佛要剖开那时光的帷幕,看到其后隐藏的一切因果。
然后,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冷冽如万古寒冰的弧度。
那弧度里,有对仇敌的宣判,有对过往的诀别,有对未竟使命的沉重,也有……对星海彼岸那些等待身影的、无声的誓言。
夜风吹过巷口,卷起几片废纸。
远处的城市依旧在惯性的节奏中呼吸,对这条后巷中发生的、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宣言,毫无知觉。
但某些被时光尘封的因果之线,已在这一刻,被悄然扯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