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周身仿佛自带一股清冷的气场,明明没有刻意释放威压,却让殿内奢靡辉煌的鎏金装饰、璀璨的夜明珠都黯淡了几分。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从容不迫,没有丝毫局促,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的龙案、绘着江山图的屏风、墙上的名家挂画,最后落在龙案后那位身着龙袍、面容威严中带着一丝急切的中年男子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跳动的光影落在两人脸上,一边是帝王的威严与试探,一边是少年的沉静与淡然。
武天霸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打量着一步步走近的青年。
那剑眉,那星目,那挺拔的鼻梁,那微微抿起的薄唇……像,太像那个女人了!可眉宇间的沉静,眼底的淡然,那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又依稀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份超越年龄的沉稳,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这绝不是一个久居乡野、毫无见识的凡俗之辈!这个儿子,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武天霸心中瞬间翻涌起万千情绪:有对血脉的审视,有对权力的算计,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对当年之事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掌控欲,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
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子,或许会成为他掌控朝局的助力,也可能……是打破现有平衡的最大变数。
轩辕斩仙在御阶前三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不多走一分,不少走一寸,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依着最标准的宫廷礼节,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轩辕斩仙,参见陛下。”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面对皇权的畏惧,没有对过往抛弃的怨恨,也没有对父爱的孺慕。
他的语气,就像在完成一个早已设定好的程序,礼貌周全,却透着一股深入骨子里的疏离——仿佛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需要行礼的“陛下”,而非与他血脉相连的父亲。
武天霸被那一声清晰而冰冷的“陛下”刺得眉峰骤然锁紧,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冰针,精准地扎入了他心口最不设防的软肉。
一股混杂着恼怒、难堪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挫败感的情绪猛地翻涌而上,几乎要撞破他数十年来修炼出的帝王从容。
但他终究是执掌山河、久居至尊之位的武天霸,只是喉结压抑地滚动了一下,便将所有波澜生生摁回眼底,转而在那张惯见风雷的脸上,强行铺开一层近乎“慈爱”的笑意,连眼尾常带的威厉纹路都刻意放得柔和。
他的声音也压得格外低缓,甚至掺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拿捏出来的小心翼翼,好似真怕惊走一只偶然栖落殿前的羽雀:“免礼!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他甚至有些失了一贯的沉稳,急急从那张象征着天下权柄的龙案后绕出,快步踏下玉阶,明黄袍袖拂动间带起微风,瞬息便逼近至轩辕斩仙身前。
他伸出手,五指微张,似欲按住对方的肩头,作出父子重逢应有的亲近姿态。
可就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他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那肩膀挺拔如孤松,却透着一股不容亵近的冷硬峭拔。他那只手最终只得在半空里划了个虚浮的弧度,讪讪收回。
“像……真像你母亲……”武天霸微微眯眼,目光如最锋利的刻刀,细细刮过轩辕斩仙脸上的每一分轮廓,语气中带着恰如其分的慨叹与追忆,可眼底最深处,却锐利如紧盯猎物的苍鹰,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幻,“这些年……苦了你了,孩子。” 这一声“孩子”,唤得低沉绵长,似要强行填平二十年相隔的鸿沟。
轩辕斩仙应声直身,如磐石峙立,任由那审视的目光刮过面容,眸中却仍静如深潭寒水,仿佛对方所言种种,皆与己无关。
他脚下不着痕迹地微侧半分,恰好让开了武天霸过于逼近、几乎呼吸可闻的距离,将那强示亲近的意图,轻描淡写化于无形。
“劳陛下挂心,斩仙一切安好。”他声调平稳无波,似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干的寻常事。对那句“苦了你了”,不承认不否认,对那声“孩子”,更是恍若未闻。泾渭分明,冷淡得令人心窒。
武天霸脸上那强撑的慈色,终于难以维持地僵硬了一刹,嘴角弧度如被无形细线勉强牵扯。
这小子,岂止是难缠!这周身无隙可乘、滴水不漏的漠然,简直与记忆中那个宁折不屈、从未真正被他掌控的女人一模一样!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起,灼得他五脏六腑隐隐发烫。
他干笑两声,试图搅散这令人难堪的凝滞气氛,目光逡巡间,终是落定在轩辕斩仙手中那只与金殿华光格格不入的普通木食盒上,如捉住一根浮木般扬起了声:“哦?这是……?”
“是舅妈做的桂花糕。”轩辕斩仙坦然举盒,甚至信手掀开一丝缝隙。
顷刻间,一股温甜软糯、带着家常烟火气的桂花蜜香溢出,在这弥漫着冰冷龙涎与权力铁腥气息的书房中,异样突兀而又鲜活。“陛下可要一试?”
武天霸盯着那犹带微热气的粗陋食盒,再听那一声清晰无比、甚至似有深意的“舅妈”,眼角肌肉抑制不住地狠狠一抽!
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冲顶,几乎要击碎他理智,令他一掌拍碎龙案!可他终究深吸一口气,将翻腾心绪死死压下,只硬邦邦地一摆手,声调不自觉带上了帝王特有的矜傲与厌弃:“不必。皇宫御膳房何等珍馐没有?朕回头就让御厨为你做最上等的桂花糕,要多少,有多少!”
他猛地转身,大步踏回御阶之上,明黄袍袖甩动间带起冷风。他重又坐回那宽大冰冷的龙椅,试图拾回被一盒糕点扰乱的帝王威仪,声音刻意沉厚洪亮起来:“斩仙,你可知,朕为何急召你入宫?”
轩辕斩仙平静地合上盒盖,仿若未闻那关于御膳的许诺,只将食盒轻置于脚边光可鉴人的金砖上,这才抬眼望向高踞龙椅的武天霸,语气依旧平淡得不见分毫涟漪:“陛下圣心渊深,岂是臣下所能妄测。”
又是这般疏远到极致、恭谨到冷漠的回应!完美得无可指责,也冰凉得不近人情。
武天霸只觉心口一堵,似被巨石沉沉压住,气息都为之一窒。他指节微微发白,扣紧龙椅扶手,深吸一口气,决意不再与这滑不沾手的小子周旋,径直抛出那足以令世人疯狂的筹码:
“好!那朕便与你直言!”他声震殿宇,带着雷霆般的威压与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乃朕之嫡长子,是大武皇朝名正言顺、血脉最尊的大皇子!流落在外二十载,是朕之失,亦是国朝之憾。今既归来,便当认祖归宗,重入玉牒!”
他目光灼灼,如实质般笼罩轩辕斩仙:“朕即刻下旨,布告天下,为你行最隆重之册封大典!自此,你便是大武最尊贵的皇子,享无上荣光,掌赫赫权柄!往日亏欠你的,朕必——加倍偿补!”
言罢,他身体前倾,紧紧盯住轩辕斩仙,期盼从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窥见一丝激动、狂喜、野心,或至少是动摇挣扎。
他深信,世间无人能拒此诱惑,这是一步登天、权倾天下的泼天机遇!
然而,什么都没有。
轩辕斩仙只是静立聆听,如闻一场与己无干的朝议,连呼吸都未曾乱了一分。
待武天霸那充满诱惑与力量的话语在殿中余音散尽,他甚至默然片刻,长睫微垂,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似在认真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