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红星轧钢厂大门口,气氛骤然紧张。
几辆小汽车和几辆黄包车横七竖八地停在门口,从上面下来七八个衣着体面、却个个脸色铁青、眼中冒火的中年男人。他们无视了厂区门口“生产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径直就要往里闯,嘴里还大声嚷嚷着:
“让开!我们要见娄半城!”
“娄半城!你给我出来!躲着不见算怎么回事?!”
门卫和闻讯赶来的几名保卫科干事立刻上前阻拦。现在仍是战时状态,工厂保卫制度严格,岂容外人随意冲击?
“几位同志,请出示证件,说明来意,我们需要通报!” 保卫科长挺身而出,挡在最前面,语气严肃。
“通报什么通报!我们是娄厂长的老朋友、老同行!有急事找他!” 一个胖子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但脚步终究没敢硬闯。他们再嚣张,也知道冲击国营大厂、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时期,罪名可不小。
双方正在僵持,厂办的一名工作人员快步跑了出来,对着保卫科长耳语了几句。
保卫科长听完,脸色稍缓,但眼神依旧警惕,对着那群人说道:“娄厂长同意见你们。但请各位遵守厂规,不要大声喧哗,不要干扰生产,跟我来。”
那群人这才冷哼一声,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保卫科长,气势汹汹地朝着厂部办公楼走去。一路上,他们横眉竖目,对厂区内井然有序的生产景象和工人们投来的好奇目光视若无睹,仿佛这里不是现代化的工厂,而是他们可以随意发号施令的旧式作坊。
到了办公楼,他们更是肆无忌惮。一进入办公区域,为首的那个瘦高个就扯开嗓子,对着正在伏案工作的各科室人员厉声呵斥:
“所有人!都出去!我们有重要事情要和你们厂长谈!快!”
此时红星轧钢厂尚未进行公私合营改造,娄半城仍是说一不二的大老板,而这些来客,在工人们眼中也都是过去高高在上的“老爷”、“老板”阶层。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办公室里的职员们虽然心里不满,但慑于旧日的威势和未知的后果,一时竟无人敢动,也不敢反驳,只是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我让你们滚出去!耳朵聋了吗?!” 瘦高个见无人动弹,更是火冒三丈,声音又拔高了几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女职员脸上。
就在气氛紧张到极点时,厂长办公室的门开了,娄半城的秘书走了出来。他脸色平静,目光扫过那群不速之客,然后对办公室的同事们温和但清晰地说道:
“大家先暂时离开一下,去隔壁休息室或者车间转转,这里没事。”
有了秘书的明确指示,职员们这才如蒙大赦,纷纷低着头,快步离开了办公室区域,将空间留给了这群来者不善的“客人”。
“哼!娄半城,你好大的威风!摆谱摆到我们头上了?” 见人走光了,瘦高个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一群人不再掩饰,直接推开了厂长办公室厚重的木门,闯了进去。
娄半城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就料到他们会来。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抬眼看了看这群气势汹汹闯入者,淡淡地问道:
“诸位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 那胖子一步踏前,手指几乎戳到娄半城鼻尖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娄半城!你少在这里装蒜!你他妈在最高日报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啊?!”
“就是!你敢做不敢认吗?!”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办公室里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面对群情激愤的指责,娄半城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近乎怜悯的嘲讽。他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那份文件——正是今天新鲜出炉的《最高日报》——随手扔到了办公桌靠近他们的那一头,语气依旧平静:
“我只知道,我做了我认为正确,并且顺应时代潮流的事。倒是诸位,不妨先看看这个,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在这里咆哮。”
“今天的最高日报?” 瘦高个一愣,下意识地抓起了那份报纸。其他人也围拢过来,目光急急地扫向头版头条。
只看了几眼,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几个人,脸色瞬间大变!
“全行业……公私合营?!”
“这……这怎么可能?!”
“北边的仗还没打完呢!他们怎么敢……”
“该死!这些泥腿子果然忍不住了,要对我们下死手了!”
“混蛋!他们怎么敢这么干?!不怕我们断了他们的原材料、断了市场、让他们彻底瘫痪吗?!”
震惊、恐慌、难以置信,最后化作更强烈的愤怒,在他们脸上交织。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产业帝国即将崩塌的可怕前景。
娄半城冷眼看着他们色厉内荏的表演,嘴角的讥诮更深了:“怕你们断粮?断市场?诸位,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睁开眼看看,人家现在粮食多到,要给全国所有农村户口每人发三个月的口粮!你们那点小手段,在绝对的实力和国家意志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放屁!” 胖子气得满脸通红,嘶吼道,“那都是假的!是广告!是骗人的把戏!最多找几家最穷的做做样子,拍几张照片糊弄人罢了!你还真信了?!”
“广告?” 娄半城嗤笑一声,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谁告诉你们是广告的?那些鼻子比狗还灵的洋鬼子?你们宁愿相信万里之外、居心叵测的洋人的谣言,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国家白纸黑字印出来的政策?真是可悲!”
“糊涂的是你,娄半城!” 瘦高个尖声叫道,“你没看出来吗?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掠夺!掠夺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财富!换了你,你能甘心吗?!你舍得吗?!”
“掠夺?” 娄半城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声音冰冷,“诸位在旧社会巧取豪夺、盘剥百姓、积累这不义之财的时候,可曾问过那些被你们掠夺的人,他们甘不甘心?”
“那……那能一样吗?!” 胖子被噎得一愣,随即蛮横地反驳,“那些泥腿子,怎么能和我们相提并论?!”
“现在,时代变了。” 娄半城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现在,正是‘泥腿子’当家做主。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们——‘泥腿子’和你们,不一样!”
“狂妄!无知!” 另一人跳脚怒骂,“治国安邦,发展经济,靠的是我们这些懂经营、有资本、有人脉的人!那些泥腿子懂什么?!他们那一套,根本就不是正统,是妖魔鬼怪,长不了!”
娄半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摇了摇头,不再与他们争辩这早已注定的胜负:“这话,你们留着去跟人民政府说,去跟组织上说。看看他们认不认你们这套‘正统’。”
“娄半城!” 瘦高个彻底撕破了脸,指着娄半城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立刻,马上!去最高日报社,把你那份该死的声明给我撤回来!收回一切!否则,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在四九城混不下去!”
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娄半城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怎么个‘不客气’法。”
“你……你……!” 一群人被娄半城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你”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拿这个已经决心“投共”的昔日同伴没什么立刻有效的办法。
“好!好!娄半城,你有种!” 胖子咬牙切齿,脸色铁青,“我们走着瞧!有你跪着回来求我们的一天!”
说完,这群人知道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只得愤愤地一甩袖子,如同斗败的公鸡,灰头土脸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脚步声杂乱而仓皇。
娄半城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几辆车狼狈驶离的背影,眼神冰冷,嘴角却噙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