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巡街日,叶青玄领着那三条汉子在南隅里的街面上走着。程远和赵虎两个,离着他总有七八步远,嘴里不干不净地讲着赌场里的荤话,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他听见。魏大通跟在叶青玄身侧,一张脸憋得发紫,手里的佩刀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叶青玄却像个没事人,耳朵里进了风,便从另一边出去了。他那双眼睛,只管瞧着街面上的动静,瞧着哪个铺子的幌子旧了,哪个墙角的乞丐换了人。
日头快落山时,差事就算完了。四人往衙门走,路过一个卖炊饼的摊子,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小童,端着个破碗跑过来,扯住了叶青玄的衣角。
“官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程远在后头嗤笑一声:“叫花子都晓得找新官爷,有眼力见。”
叶青玄没理会他,从怀里摸出两文钱,放进那破碗里。小童千恩万谢地去了。叶青玄正要抬步,却发觉那小童临走前,往他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将那东西攥在手心,继续往前走。到了一个拐角,他借着整理衣袖的由头,摊开手掌一瞧。
那是一小块被捏得紧实的泥块。
他把泥块捏碎,里头裹着一张小小的纸卷。展开来,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字迹清秀,带着一股锋锐之气:“鸡鸣巷,子时,速来。”
字下头,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朱红的小印。那印记的图样,他曾在追捕青鱼帮余孽的卷宗上见过,是奉天司总捕头慕婉君的私印。
叶青玄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将纸卷在指尖捻成粉末,迎风一撒,便散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中,叶采薇已做好了饭食,一碗糙米饭,一碟腌菜,还有半碗早上剩下的肉汤。
“哥,你回来了。”小丫头迎上来,替他解下腰刀。
叶青玄摸了摸她的头,脸上露出些笑意:“囡囡,今晚衙门里有急事,哥可能要晚些回来,你自个儿先睡,把门窗都锁好了。”
叶采薇乖巧地点头:“哥你放心,我省得。”
亥时刚过,叶青玄便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短打,将那柄“奉天刀”用布条缠了,背在身后,又在袖中和裤管里藏了十数枚铁弹丸。他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静坐了半个时辰,将自己的气息调整到最低。
子时将至,他如一只夜猫,悄无声息地滑出院门,融入了临渊郡城深沉的夜色里。
鸡鸣巷是南隅里最穷困的巷子之一,路面坑洼不平,两旁的屋子歪歪斜斜,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巷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股子阴沟里泛上来的潮霉味。
叶青玄贴着墙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他的耳朵在动,听着风声,听着远处传来的更夫梆子声,也听着自己沉稳的心跳。
巷子深处,一盏挂在屋檐下的灯笼,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光亮。
光亮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挑,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长发束成马尾,负手而立。虽是女子,身上那股子气势,却比许多男人还要强上三分。
正是总捕头,慕婉君。
叶青玄在暗处站定,没有立刻现身。他摸不准这位顶头上司的来意。是赏识?是敲打?还是一个他想都想不到的圈套?
“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慕婉君没有回头,声音清清冷冷,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叶青玄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抱拳躬身:“卑职叶青玄,见过总捕头大人。”
慕婉君转过身来。灯笼的光,照亮了她半边脸,眉眼如画,眼神却像刀子。
“青鱼帮的案子,你做得不错。”她开口,算是对上次事件的追认,“你递上来的那张鱼鳞,帮了我大忙。”
叶青玄头垂得更低:“卑职不敢居功。不过是运气好,恰巧在街面上听到了些风声。后来还是洪头儿指点,才让卑职想通了其中关窍。”
他把功劳推得一干二净。在这浊流之世,一个无根无底的小人物,锋芒太露,死得最快。
慕婉君看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运气?”她嘴角勾起一个难辨意味的弧度,“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运气。你很谨慎,这是好事。”
她话锋一转:“章凌霄在衙门里给你使绊子,程远、赵虎那两个刺儿头,为何不处置?”
“回大人,水至清则无鱼。那二人虽是无赖,但在南隅里的地界上,也算两双好用的眼睛。卑职想着,与其一棍子打死,不如留着,看看能钓出些什么东西来。”叶青玄答得滴水不漏。
慕婉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掂量他话里的真假。
“你比我想的,还要沉得住气。”她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压低了些,“我今夜叫你来,是想提醒你一句。”
她的眼神变得格外严肃。
“提防身边人。”
这五个字,像五块石头,砸进叶青玄的心湖。他猛地抬头,正对上慕婉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奉天司里,不干净。”慕婉君缓缓说道,“万劫宗的余孽,并未肃清。我怀疑,有内应藏在咱们内部,而且,地位不低。”
万劫宗!
叶青玄的呼吸停了一瞬。他爹,就是死在围剿万劫宗的差事上。
“我一直在暗中追查,但南城衙门这潭水,被章家搅得太混。我需要一双不属于任何派系的眼睛,帮我盯着。”慕婉君看着他,“你家世清白,与各方势力没有瓜葛,又有些手段。是个合适的人选。”
原来如此。她是在发展自己的棋子。
叶青玄心念电转。这是一个天大的危险,也是一个天大的机遇。若是办好了,他便算是真正入了这位总捕头的眼,往后的路,就好走多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大人信得过卑职,卑职自当效力。只是,卑职人微言轻,在南隅里巡街,怕是也瞧不出什么名堂。反倒是”
他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反倒是如何?”慕婉君追问。
“反倒是南隅里那些赌档、私娼,鱼龙混杂,消息灵通,最是藏污纳垢之所。若是万劫宗的内应真在南城,这些地方,定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只是这些场子,背后都有帮派撑腰,与衙门里关系盘根错节,不好查。”
他没有提猛虎堂,没有提段天豹,只泛泛地说了个“赌档”。但在慕婉君这等人面前,这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
他是在借她的势,敲山震虎。
慕婉君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深深地看了叶青玄一眼,眼神里有赞许,也有一丝警告。
“你说得有理。”她点头,“南隅里的赌档,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我会留意的。”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牌,递了过来。“这个你拿着。”
叶青玄接过来,那铁牌入手极沉,通体乌黑,正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背面是一个古篆的“破”字。
“此为‘破魔令’。”慕婉君解释道,“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但若真遇上性命攸关的险境,你可持此令,调动附近三里之内所有当值的正式捕快。见此令,如见我亲临。”
叶青玄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这哪里是一块铁牌,这分明是一道护身符,更是一把尚方宝剑!
“多谢大人!”他单膝跪地,双手奉还。
“起来吧。”慕婉君摆了摆手,“我给你这道令牌,是让你更好地替我办事,不是让你去惹是生非的。段天豹那条地头蛇,不好对付。你自己,好自为之。”
她竟是直接点破了叶青玄的心思。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便走,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青玄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起身。他握着手中那块冰凉的“破魔令”,就像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命运。
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泥潭里挣扎的小捕役了。他被卷入了一场更大的风暴,但也抓到了一根足以撬动乾坤的杠杆。
他低头看了看铁牌,又抬头望向罐儿巷的方向。
段天豹,你的死期,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