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死寂一片。
那一声“锵”然出鞘的龙吟，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将所有喧嚣与嘈杂都劈得粉碎。围观的街坊们齐齐倒退数步，像被烫了脚的猫，脸上那点麻木的看客神情，此刻已换作了实实在在的惊惧。
胡九刀和他手下那几个打手，本是满脸的狞笑与不屑，此刻却像被扼住了喉咙的鸡，笑声戛然而止。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短棍与片刀，肌肉绷紧，死死盯着叶青玄手中那柄映着天光的“奉天刀”。
刀身雪亮，一泓秋水。
段天豹摇着折扇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他那张总是挂着温文尔雅笑容的脸，此刻看不出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是在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穿着奉天司官服的年轻人。
“叶小哥，”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只是那份亲近的意味淡了，多了几分审视，“你这是何意？为着一个不相干的老东西，当真要和我猛虎堂撕破脸？”
风，卷起地上被踩烂的豆腐渣，混着泥水，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
叶青玄的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烧。可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家院门那道缝隙时，门后那道小小的、担忧的身影，便如一盆冰水，将他头脑中的燥热浇熄。
他不能莽撞。匹夫之勇，快意一时，却可能给囡囡招来灭顶之灾。
他既然穿上了这身官皮，就要用好这身官皮赋予的“规矩”。
“奉天司办差，闲杂人等，退避！”叶青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第一看书枉 追嶵薪漳节他手中长刀一横，刀尖斜指地面，目光越过段天豹，落在他身后那几个打手身上。“光天化日，聚众行凶，重伤人命。我以奉天司捕快之名，将尔等一并拿问！”
段天豹听了，竟是笑出声来。
“哈哈拿问？”他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用折扇指了指地上人事不知的老高叔，“叶捕快，你新官上任，火气是旺，可眼睛得放亮些。我这是收账，有借据为凭。大炎律，可曾有过不许债主上门收账的条文？”
“收账？”叶青玄往前踏了一步，脚下的青砖被踩得微微一沉，“‘九出十三归’，利滚利，月息何止翻倍？我大炎律《钱法篇》有载，民间放贷，月息不得过三分。逾此者，以强盗论，当杖八十，抄没其财！段堂主，你这是收账，还是明火执仗地抢劫？”
这一番话，如连珠炮般砸出，巷子里又是一静。
那些街坊邻里，只知晓猛虎堂的利钱高得吓人，却不知晓这背后，竟还有这等说法。
段天豹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他没想到，这个泥腿子出身的临时捕役，不仅认得字，竟还把大炎律背得如此清楚。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错愕。
他随即又笑了，只是这笑里，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赤裸裸的轻蔑与嘲弄。
“呵，叶捕快果真是个读书人。”他将折扇“啪”地一声合上，在掌心轻轻敲打，“只可惜，书是死物，人是活的。在这临渊郡城南隅里，书上的规矩，和我段天豹的规矩，究竟哪个更管用，叶捕快怕是还没弄明白。”
他话音一落，身后胡九刀等人便往前压了一步，手中兵刃明晃晃的，一股凶悍之气扑面而来。
这便是摊牌了。
道理讲不过，便要用拳头。
叶青玄握着刀柄的手，指节收紧。他清楚，若真动起手来，他有把握在十招之内，让胡九刀血溅五步。可然后呢？猛虎堂倾巢而出，他与妹妹在这南隅里，将再无宁日。
硬刚，是下策。
他必须找到一个破局之法，一个能将这群人死死按在“规矩”之下的法子。
念及此，叶青玄手腕一翻，“呛”的一声，竟是将长刀还入了鞘中。
这一下，不光是段天豹，连他身后的胡九刀等人都愣住了。
“既然段堂主也说自己占着‘理’，那事情便好办了。”叶青玄神色平静，仿佛方才拔刀相向的人不是他，“此案既涉及人命官司，又牵扯重利纠纷，案情重大，已非我一人可断。你，”他一指段天豹，“还有他，”又一指地上的老高叔，“都随我回奉天司走一趟。”
他顿了顿，目光在段天豹脸上停住，一字一句地说道：“咱们当着章总捕头的面，把这借据，把这利钱，把这伤势，都掰扯个明明白白。看到底，这临渊郡城的规矩，是你猛虎堂的大，还是我奉天司的大！”
“章总捕头”四个字一出口，段天豹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
他跟章总捕头是有些交情，平日里没少孝敬。可这交情，是摆在台面下的。叶青玄这小子，竟是要把事情直接捅到台面上，让章总捕头亲自来审。
拒绝？
他一个帮派堂主，当着这么多街坊的面，公然抗拒奉天司捕快执法，这是什么罪名？这等于是把刀把子，亲手递到了奉天司手里。届时，就算章总捕头想保他，都找不到由头。
去？
不过是去衙门里喝杯茶，走个过场。章总捕头还能真为了一个磨豆腐的，办了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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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豹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笑吟吟的模样。“好。叶捕快公事公办，我段天豹一向是守法良民，自然奉陪到底。”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收起兵刃。
巷子远处，两个身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程远拿胳膊肘捅了捅赵虎，低声道：“瞧见没？这姓叶的就是个愣头青。把段天豹请回衙门？那是请了尊瘟神进庙，等着吧，有他好果子吃。”
赵虎嘿嘿一笑，眼珠子乱转：“可不是么。等到了章总捕头跟前，看他还怎么横。咱们就等着瞧好戏。”
叶青玄没理会旁人的目光，他走到近前，叫了两个平日还算有些胆气的街坊，帮忙将昏迷的老高叔抬上板车。
他自己则走在最前头，手按腰刀，领着这支奇怪的队伍，朝着奉天司衙门的方向行去。
段天豹与胡九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那神情，不像是去衙门受审，倒像是去自家后院散步。
日头西斜，将一行人的影子在青石路上拉得老长。
叶青玄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擦黑。
他将衙门里的纷扰抛在脑后，仔细地洗了手，才推开房门。叶采薇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手边还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叶青玄脱下外衣，轻轻盖在妹妹身上。
他坐到桌边，就着昏黄的油灯，看着妹妹恬静的睡颜。
今日之事，是侥幸。他用奉天司的规矩，暂时压住了段天豹。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段天豹这种人，今日在规矩上吃了亏，明日，就会用更阴狠的、不上台面的手段找回来。
他不能等。
他拿起桌上那个小布袋，倒出一枚浑圆的铁弹丸，在指尖缓缓转动。
铁弹丸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浊流之世，奉天司的官皮也好，大炎朝的律法也罢，都靠不住。
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手中的刀，掌中的铁弹丸。
段天豹，必须死。
而且，要快。
要在他反应过来，将毒手伸向自己和妹妹之前，让他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叶青玄的眼中，那份少年人的清澈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深潭般的沉静。
他将铁弹丸重新握进掌心，一股杀意，在他心底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