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奉天司衙门后院的杂物堆旁,一股尿骚味混着腐烂木料的气息,在墙角盘旋不去。
尖嘴猴腮的赵虎,拿脚尖碾着地上的一只死蟑螂,对身旁一个名叫曾几何的临时捕役挤眉弄眼。
“曾老弟,不是哥哥我说你。你瞧瞧,这衙门里,什么最要紧?不是卖力气,是跟对人。”
程远那壮硕的身躯靠在斑驳的墙上,双臂抱在胸前,像一尊铁塔。他瓮声瓮气地开口:“那姓叶的,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攀上了慕总捕头的门路。那是什么人物?天上的凤凰,会一直瞧着咱们这泥塘里的泥鳅?”
曾几何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皮白净,身子单薄,在这群老油条里,像一根没长开的豆芽菜。他搓着手,局促不安。
“可可叶哥他,毕竟是总捕头大人亲点的”
“屁!”赵虎啐了一口浓痰,“亲点?那是人家叶青玄会钻营,不知怎么就入了贵人的眼。这种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咱们章总捕头,那才是在南城衙门扎了二十年的根!大树底下,才好乘凉。”
程远接话道:“凌霄哥说了,只要你肯过来,往后有什么油水足的差事,都少不了你一份。章总捕头赏罚分明,年底考核,给你记个优,也不是难事。你再想想那姓叶的,他自己都还是个毛头小子,能给你什么?”
曾几何的喉结上下滚动,眼神在地上游移。一边是新晋的顶头上司,前途未卜;另一边,是盘根错节的地头蛇,许以实实在在的好处。这道题,对他这般无根无萍的临时工而言,着实难解。
他嗫嚅着:“我我再想想”
“想?”赵虎的笑声变得尖利,“曾老弟,有些船,错过了,可就再也上不去了。”
程远从墙边站直身子,巨大的阴影将曾几何完全笼罩。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曾几何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我们哥俩,是看你人还机灵,才提点你一句。别不识抬举。”
曾几何的身子矮了半截,连连点头称是,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此时的叶青玄,对衙门里的暗流浑然不觉。
他家的小院里,一片静谧。三叶屋 庚歆最哙
叶采薇在屋内温书,他则在院中一角,站定如松。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解开袋口,倒出十数枚鸽卵大小的铁弹丸。这便是他从兵器甲子巷买来的“飞蝗石”,每一枚都打磨得浑圆,入手沉甸甸的。
他没有急着出手,而是闭上双眼,将《飞蝗投掷法》大成之境的种种诀窍,在心中流淌一遍。
风过,院墙上一片枯藤叶簌簌作响。
他猛然睁眼,手腕一抖,一枚铁弹丸已脱手飞出。
“噗!”
那片正在摇曳的枯叶,应声而碎,化作齑粉。
他的手臂没有停下,手腕接连翻动,铁弹丸如一串乌亮的急雨,激射而出。
“噗!噗!噗!”
院墙上,三只正爬行的蚂蚁,被精准地钉在原地,化作三点微不可察的墨迹。
目击化为心记,心记之后,便是随心所欲。
他不再刻意瞄准,身形在院中缓缓移动,手中铁弹丸时而正手弹出,时而反手甩出,或从腋下,或从背后,角度诡异,却无一落空。
墙角的碎石,砖缝的青苔,飞过的蚊蝇,都成了他的靶子。
天机谱上,《飞蝗投掷法》的功德点,正以一种稳定的速度向上攀升。
这便是他敢于无视程远、赵虎挑衅的底气。小人的伎俩,终究上不得台面。在这浊流之世,唯有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正沉浸于这般苦修带来的踏实感中,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啊——!”
那声音,像是被人活生生撕开喉咙,充满了绝望与痛楚。
叶青玄的动作戛然而止,一枚铁弹丸停在指间。他眉头一蹙,那声音他认得,是住在隔壁,靠磨豆腐为生的老高叔。
屋内的叶采薇也受了惊,小跑出来,抓住了他的衣角。
“哥”
“囡囡别怕,在屋里待着,锁好门。”
叶青玄将妹妹推进屋,自己则快步走到院门后,从门缝向外瞧去。
只一眼,一股火气便从胸腹间直冲头顶。
巷子里,老高叔那辆赖以为生的板车,被砸得稀烂,木板碎裂,车轮歪倒。微趣小税 首发一板板白嫩的豆腐,被踩得满地都是,混着泥水,化作一滩污秽的白浆。
老高叔蜷缩在地上,两个身穿黑布短打的汉子,正一脚一脚地往他身上招呼。那两人,叶青玄认得,是猛虎堂的打手。
“还钱!老东西,装死是不是!”
“再不还钱,今天就卸你一条腿!”
老高叔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巷子两旁的街坊,有的从门缝里探头探脑,有的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却无一人敢上前。他们脸上,是司空见惯的麻木,与一丝兔死狐悲的叹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叶青玄的手,搭在了门栓上。
就在这时,人群自动向两旁分开。
一个身穿锦缎长衫的青年,摇着一柄折扇,施施然走了过来。正是猛虎堂三大堂主之一,段天豹。
他身后,跟着胡九刀等一众心腹。
那两个打手见他来了,立刻停了脚,恭敬地退到一旁。
段天豹走到老高叔面前,用折扇的扇骨,轻轻敲了敲他满是尘土的后脑勺。
“高老头,不是我说你。做生意,讲究个诚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对不对?”
他的声音温文尔雅,仿佛在与人探讨学问。
老高叔挣扎着抬起头,一张脸已是青紫交加,嘴角淌着血。他跪行几步,抱住了段天豹的小腿。
“段堂主,段爷!求求您,再宽限几日吧!小老儿这几日生意不好,实在是实在是凑不齐啊!”
“凑不齐?”段天豹笑了,他收起折扇,蹲下身,与老高叔平视,“你上个月,从我这里借了五两银子,给你婆娘看病。我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九出十三归’的利,一个月还清。这规矩,临渊郡城谁人不知?”
“如今,连本带利,二十八两。多一文钱,我段天豹没跟你要。你现在跟我说,凑不齐?”
二十八两!
躲在门后的叶青玄,瞳孔骤然一缩。这比他欠下的债,还要翻上一番。这哪里是借贷,这分明是吃人的骨头!
老高叔浑身一颤,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二十八两怎么会怎么会是二十八两”他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怎么不会?”段天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冷漠,“利滚利,利滚利。这账,我猛虎堂的账房先生,算得比谁都精。高老头,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钱,你还不还?”
“我我没钱我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啊!”老高叔嚎啕大哭,涕泪横流,“段爷,您行行好,当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吧!”
他一边哭嚎,一边在地上磕头,额头很快就磕出了血。
段天豹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分波动,就像看着一只在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他转头对胡九刀使了个眼色。
胡九刀会意,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老高叔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没钱?”胡九刀狞笑着,“你不是还有个闺女么?长得挺水灵的。送到城南春风楼,别说二十八两,二百八十两也给你挣回来了!”
“不!不行!”老高叔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疯了一般挣扎起来,“你们不能动我闺女!不能!”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胡九刀一记手刀,砍在老高叔的后颈。
老高叔闷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拖走!”胡九刀一挥手。
两个打手上前,一人拖着一条腿,就要把老高叔往巷子外拖去。
“住手。”
一个声音,不轻不重,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旁边那扇破旧的院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
一个身穿奉天司青色襕衫的年轻人,腰悬长刀,缓步走了出来。他面容沉静,一步一步,走到了场中。
正是叶青玄。
胡九刀的动作停住了,他眯着眼打量着叶青玄,又瞧了瞧他腰间的玄铁腰牌和制式佩刀。
段天豹的目光,也落在了叶青玄身上。当他看清叶青玄的脸时,先是一怔,随即,嘴角牵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我道是谁,原来是叶小哥。”他轻摇折扇,一副见了旧识的模样,“几日不见,恭喜高升,换上了这身官皮。”
叶青玄没有理会他的话,他的目光,落在被拖在地上,人事不知的老高叔身上。
“放了他。”他重复了一遍。
“放了他?”段天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叶捕快,你这是在跟我说话?”
“光天化日,强抢民财,重伤人命。按照大炎律,该当何罪?”叶青玄抬起头,直视着段天豹。
段天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叶捕快,你新官上任,怕是还不懂这里的规矩。我这是在收账,不是抢劫。他欠我的钱,有借据为凭。我请他回去喝茶,慢慢商量还钱的法子,何来重伤人命一说?”
他拍了拍手,身后立刻有人递上一张写满字迹的借据。
“你瞧,白纸黑字,画押按印,一应俱全。便是告到府衙去,我段天豹也占着一个‘理’字。”
叶青玄的目光扫过那张借据,又回到段天豹的脸上。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这种高利贷的官司,只要有借据,官府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即便告了官,最后多半也是判个调解,让欠债人想方设法还钱。
规矩,从来都是为强者所用。
“叶捕快,”段天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股亲近,也带着一股威胁,“咱们的账,还没算清。你今天,是铁了心要多管闲事了?”
叶青玄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奉天刀”上。
冰凉的刀柄,让他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他想起了洪青山的话:“不出错,比立功更要紧。”
他想起了自己对魏大通说的话:“狗不听话,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打。”
可眼下,看着倒在地上的老高叔,看着段天豹那张写满“规矩”的脸,他心中那团隐忍的火,再也压不住了。
他等的,不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么?
一个可以让他手中这柄刀,名正言顺出鞘的机会。一个可以让他在这南隅里,在这浊流之中,真正立起自己名号的机会!
他缓缓抽出长刀。
“锵——”
刀身出鞘,映着天光,雪亮刺目。
“我再说一遍。”
叶青玄的声音,穿过巷弄。
“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