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泥地上砸出细密的坑洞。三叶屋 庚歆最哙
屋内的油灯,被穿堂风吹得摇曳不定,光影在墙壁上扭曲,将人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胡九刀瘫坐在地,身下是一滩散发着酒气的污渍。他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衣蒙面人,一步一步,从门外踏过碎裂的门板,踏过同伴温热的尸身,向他走来。
每一步,都踩在他心跳的鼓点上。
雨声,风声,以及另一个同伙因断腿而发出的、压抑在喉咙里的嗬嗬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绝望的网。
“你你是谁派来的?”胡九刀的声音颤抖,全然没了白日的嚣张,“饿狼帮?还是蛮牛社?段堂主给了你多少钱,我我出双倍!”
他手脚并用,拼命向后挪动,背脊撞到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那蒙面人没有答话,只是停下了脚步。
胡九刀从那双露在黑布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绪,没有贪婪,没有戏谑,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深得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他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窗户。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求饶无用!
胡九刀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用尽了平生气力,撞向那扇糊着油纸的木窗。
“哗啦!”
木窗碎裂,他半个身子已探出窗外,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让他精神一振。只要逃出这个院子,逃进南隅里那如同蛛网般复杂的巷道,他就有活路!
就在他一条腿即将跨出窗框的瞬间,一道尖锐的破风声,自他身后响起。
“噗!”
一声闷响,像是熟透的西瓜被石子砸中。
胡九刀只觉右腿膝弯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整条腿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从窗户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院外的泥水之中。
雨水与泥浆,灌了他一嘴。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那条受伤的右腿却软绵绵地不听使唤,膝盖骨,已被方才那一击,砸得粉碎。
一只穿着布鞋的脚,踩在了他的背上,将他死死压在泥水里。
胡九刀呛咳着,吐出嘴里的泥水,艰难地转过头。
蒙面人就站在他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手里正把玩着一枚扁平圆润的鹅卵石。
“为为什么”胡九刀的牙齿在打颤,不知是因寒冷,还是因为恐惧,“我胡九刀自问,没得罪过阁下这等人物”
他脑中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那些被他欺压过的商贩,被他敲诈过的赌徒,还有那些在暗地里与猛虎堂作对的仇家。
到底是谁?
蒙面人蹲下身,伸出手,缓缓揭开了脸上的黑布。
雨水冲刷着那张清瘦而年轻的脸庞。
当胡九刀看清那张脸时,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惊愕、不解,最后,化为一种比见鬼还要浓重的恐惧。
“叶叶青玄?”
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杀神,与那个白天被他随意欺辱、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少年捕役,联系在一起。
叶青玄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只是将那枚鹅卵石,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这泼皮,欺人太甚。”
他的声音,在雨夜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辱我,可以。你不该动她。”
胡九刀猛然想起了什么,想起了那个被他推倒在墙角,手臂被擦伤的小女孩。想起了自己那些恶毒的、关于“乐呵乐呵”的污言秽语。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原来,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帮派仇杀。
只是因为他欺负了一个小女孩。
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他胡九刀,在南隅里横行霸道多年,手上也沾过血,最后,竟要死在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上。
“你你不能杀我!我是猛虎堂的人!段堂主不会放过你的!”他发出最后的、嘶哑的嚎叫。
叶青玄的眼神,没有半分动摇。
他后腰那柄鲨鱼皮鞘的短匕,已滑入掌中。
“段天豹么”叶青玄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然后俯身,在胡九刀耳边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他很快,就会下去陪你。”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
匕首精准地,从胡九刀的下颌处,斜斜刺入,贯穿了整个脖颈。
胡九刀的嚎叫戛然而止,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鲜血混着雨水,自他嘴边涌出。他死死盯着叶青玄,眼神里充满了不甘与怨毒,最后,渐渐涣散。
叶青玄拔出匕首,在胡九刀的衣服上,将血迹擦拭干净。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
屋里那个断了腿的泼皮,正拖着残躯,一点点向门口挪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叶青玄走过去,一脚踩住他的脚踝。
“咔嚓!”
又是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那人发出野兽般的哀鸣。
叶青玄没有再给他发出更多声音的机会,反转匕首,手起刀落。
院子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杀人这种事,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比起在窄巷中第一次结果那个斗笠男子,这一次,他的心绪,平静得有些可怕。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现场。
他先是将胡九刀三人身上的钱袋,尽数搜了出来,连同几块碎银,都塞进一个布袋里。
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钱袋,正是妹妹叶采薇的那个,上面还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鸭子。他将那只钱袋单独拿出,贴身放好。
随后,他走进屋里,将那两具尸体,拖到胡九刀的尸身旁,摆成一处。
他端起桌上那坛没喝完的劣酒,浇在尸体和周围的地面上。然后,他将那盏仍在摇曳的油灯,踢倒在地。
火苗触到酒精,轰然窜起。
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暗不定。
他走出院子,没有回头。大火会烧掉大部分的痕迹,而一场大雨,则会洗去剩下的所有。
至于奉天司的仵作能查出什么,他并不在意。
临渊郡城的泼皮混混,火并仇杀,再寻常不过。谁会为了几个泼皮的死,去大费周章?
他提着那个装满银钱的布袋,借着夜色与雨幕的掩护,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南隅里另一侧的河边。
他在一棵老槐树下,挖开湿润的泥土,将那个布袋,连同那柄行凶的短匕,一同埋了进去。做完这一切,他又用落叶与烂泥,将痕迹仔细覆盖。
这些钱,现在还不能拿回家。
胡九刀等人的死,明天一早,必定会传遍整个南隅里。他若是在这个当口,突然手头阔绰,难免引人怀疑。
他沿着河岸,在雨中慢慢走着。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也让他那因杀戮而有些亢奋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回到自家院门前,脚步顿了顿。
他脱下那双沾满泥水的鞋,在门口的水洼里,反复清洗,直到看不出半点异常。
然后,他才推开那扇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里屋,叶采薇睡得正香,小脸上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叶青玄站在床边,看了许久。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妹妹手臂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从今往后,谁敢再伤她分毫,他便要谁,十倍、百倍地偿还。
这浊流之世,没有公道。
那他就自己,做自己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