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自破庙的穹顶窟窿洒下,照在那女子染血的衣衫上。
她靠着冰冷的佛像基座,伤口处的剧痛让她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眉梢,可她的目光,却依旧清亮,直直地投向面前这个少年。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因内息紊乱而有些发虚,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叶青玄躬身行礼的动作,就此定住。
他抬起头,这才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清了这位总捕头的样貌。
月华如水,洗去她脸上的尘土与血污,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她瞧着,也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太多。可就是这样一位女子,竟是与萧云霆副镇守使平起平坐的南城区总捕头。
这份反差,让他心头一跳。
“卑职叶青玄,南隅里当值临时捕役。”他垂下眼帘,恭声回道。
慕婉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从他那身不合体的短褂,到他手里那面滑稽的响锣。
“敲锣的是你,学着逃跑的也是你。”她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一个临时捕役,有这份胆色和机变,不错。”
“卑职只是想活命。”叶青玄的回答,老实得近乎狡猾。
在这等人物面前,任何巧言令色,都显得多余。
慕婉君没有再说话,只是靠着基座,调理着体内紊乱的真气。
叶青玄也不敢动,就这么垂手立在一旁。破庙里,一时只剩下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与庙外荒草丛中传来的虫鸣。
他心中念头急转。
方才那万劫宗的头目伍海华,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掌风中带着的黑气,绝非寻常武学。慕婉君能在他与两名好手的围攻下支撑许久,可见其武功之高。
而自己,淬体二重,在这等层级的交锋中,连旁观的资格都勉强。若非行险一搏,虚张声势,此刻早已是乱葬岗上的一具新尸。
正思忖间,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甲叶的碰撞与中气十足的呼喝。
“总捕头!”
“大人,您在何处!”
火把的光芒,由远及近,很快便将这片荒地照得亮如白昼。
十数名身穿奉天司黑衣劲装的捕快,手持兵刃,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为首两人,胸前绣着银色飞鱼,竟是两位总旗。
他们冲入破庙,一眼便看到跌坐在地的慕婉君,以及她身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
“总捕头!”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围了上来。
一名总旗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赤红色的丹药,送入慕婉君口中。
丹药入口即化,慕婉君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庞,这才泛起一丝红润,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魔教妖人何在?”另一名总旗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叶青玄身上,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走了。”慕婉君在两名女捕快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她的目光越过众人,再次看向叶青玄。
“叶青玄。”
她唤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声音,聚焦在了这个身穿临时捕役短褂的少年身上。
“我记下了。”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不再看他,转身对身旁的总旗吩咐道:“封锁现场,彻查万劫宗余孽行踪。今夜之事,列为最高机密,任何人不得外泄。
“是!”众人轰然应诺。
慕婉君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庙外走去。经过叶青玄身旁时,她的脚步没有半分停顿,仿佛他只是这破庙里的一块石头,一根枯草。
可那四个字,却如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叶青玄的心里。
他知道,这位年轻的总捕头,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承诺。
火把的光远去,破庙重又被黑暗与死寂吞没。
叶青玄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血腥气,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方才的兴奋与期待,正一点点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伍海华那开碑裂石的一掌,慕婉君那护住周身的剑光,那已然超出他理解范畴的内气、真气之争
这些,都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将他那点因武道天机谱而生的自得,打得粉碎。
机变?胆色?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些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若非慕婉君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软甲,若非伍海华心生退意,他今夜的下场,不会比胡九刀好上多少。
他那点淬体二重的修为,那初窥门径的飞蝗石,在这浊流之世的真正洪流面前,连一朵浪花都算不上。
不够,远远不够。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那股对力量的渴望,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强烈到灼烧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再是那个为了十四两银子而奔波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只求守护妹妹安稳度日的兄长。
今夜,他亲眼见识了这世道的狰狞,也窥见了那云端之上的风景。
他要往上爬。
不为扬名,不为富贵,只为能将自己的性命,真正握在自己手里。
只为下一次,当危险降临时,他能用自己的拳头,而不是一面破锣,去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破庙,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比庙中更深沉的夜色。
脑海中,那幅天机谱的画卷,熠熠生辉。
【《飞蝗投掷法》(小成,功德:49/50)】
那一点功德,在此刻,变得无比刺眼。
次日,休沐。
晨光透过窗棂,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青玄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时,院子里已经传来了妹妹叶采薇哼着小曲的声音。
他推门出去,只见小丫头正拿着一把比她还高的扫帚,有模有样地清扫着院里的落叶。那扇被猛虎堂砸坏的院门,已经被他昨夜回来后,用几块木板草草钉上,瞧着愈发寒酸。
“哥,你醒啦!”叶采薇见他出来,丢下扫帚,像只小燕子般扑了过来。
叶青玄笑着将她抱起,掂了掂。
轻了。
这段日子,他饭量大增,家里的开销也跟着水涨船高,虽有进项,却也只是勉强维持。囡囡这丫头,定是又把好吃的都省给了自己。
他心中一酸,揉了揉她的脑袋:“今日休沐,哥带你去东市,买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真的?”叶采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可是桂花糕好贵的。”
“再贵也得吃,瞧你瘦的,风一吹都要飘走了。”叶青玄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将她放下,“去换件干净衣裳,我们这就去。”
兄妹二人换上干净的衣裳,锁好院门,朝着东市的方向走去。
南隅里的清晨,充满了烟火气。
卖炊饼的担子,散发着诱人的麦香;早起的妇人,在井边淘米洗菜,彼此说着家长里短。
“听说了吗?昨晚城西乱葬岗那边,闹出好大的动静,又是敲锣又是喊杀的,听说是有魔教妖人出没了!”
“可不是嘛!我那在奉天司当差的远房侄子说,南城总捕头都亲自带人去围剿了,也不知抓到没有。”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几个妇人的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飘进叶青玄的耳朵里。
他牵着妹妹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叶采薇仰起小脸,好奇地问:“哥,什么是魔教啊?比猛虎堂的人还坏吗?”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段天豹和胡九刀那样的,已经是顶顶的坏人了。
叶青玄沉默了片刻。
他该如何向一个九岁的孩子,解释万劫宗的行径?解释他父亲的死?解释这个世界的残酷?
他最终只是蹲下身,替她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柔声说道:“囡囡,你只要记住,不管外面有什么坏人,哥都会保护你。”
“嗯!”叶采薇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兄长的话,没有半分怀疑。
叶青玄站起身,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他心中,却始终盘踞着一丝阴霾。
昨夜之事,奉天司南城衙门必然会掀起一场地震。慕婉君遇袭,此事非同小可,接下来,整个临渊郡城,怕是都要风声鹤唳了。
而他,这个搅动了风云的小小棋子,又会被推向何方?
慕婉君那句“我记下了”,是福,亦可能是祸。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他这点微末的实力,依旧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
他必须,尽快将这点“福”,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安身立命之本。
他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望向远方。
那里,是奉天司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