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叶青玄院中那面青砖墙,已是伤痕累累。
他立于院心,身形不动,右手却如穿花蝴蝶,在腰间布袋与身前空处急速来回。
“咻!咻!”
两枚鹅卵石,一前一后,自他指尖飞出,破空之声几不可闻。
前一枚石子,击中墙角一块悬着的瓦片,瓦片登时碎裂。后一枚石子,却在瓦片碎裂的瞬间,穿过那片飞散的瓦砾,精准地嵌入墙上一道旧有的缝隙之中。
力道与准头,已是收放自如。
脑海中的画卷,金光再起。
【《飞蝗投掷法》(入门,功德:17/20)】
只差三点功德,便能登堂入室,臻至小成之境。
叶青玄吐出一口长气,只觉周身气血,随着这几日的苦练,愈发鼓荡,仿佛一条被堤坝拦住的江河,只待一个缺口,便能奔涌而出。
他心中算计,淬体三重,号为“易筋”,乃是将周身筋络练得如牛筋般强韧,气力流转,再无阻滞。猛虎堂中,寻常的头目,也不过是这等修为。若能突破,他在这临渊郡城,才算有了真正立足的本钱。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收敛心神,将那股即将破体而出的气力,缓缓压回丹田。武道天机谱所附的韬光养晦之法,让他周身那股精悍之气,尽数散去,又变回了那个瞧着有些清瘦文弱的少年捕役。
时辰已到,该去当差了。
下差归家时,暮色已浓。
叶青玄提着水火棍,脚步轻快,离家还有数十步,巷子里那股熟悉的、妹妹煮饭的米香,却并未传来。
他的脚步,缓了下来。
太静了。
往日此时,巷中总有孩童追逐打闹,邻里间亦有说笑闲谈。今日,却死寂一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他转过巷角,瞳孔骤然一缩。
自家的院门,大开着。
一股恶风,从那洞开的门口吹出,裹挟着几声男人的粗野笑骂,与一声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
那呜咽声,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直直捅进叶青玄的心窝。
他将水火棍往地上一插,整个人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欺到门边,从门缝向里瞧去。
院子里,站着三条汉子。
为首那人,正是猛虎堂的胡九刀。他身旁两个跟班,一脸横肉,正将院里那张吃饭用的小桌,踢得东倒西歪。
叶采薇被逼在墙角,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袋,那是叶青玄给她的钱袋。
“小丫头片子,你哥如今发了财,就拿这点碎银子来打发你九爷?”胡九刀一脚踩在小板凳上,居高临下地瞧着叶采薇,“这月钱的规矩,是你哥自己应下的。怎么,想赖账?”
“我哥我哥的钱,要留着娶媳妇”叶采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仍鼓起勇气。
“娶媳妇?”胡九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与身旁两个跟班一同哄笑起来,“就凭他?一个连编制都没有的临时工,还想娶媳妇?下辈子吧!”
他笑声一收,面色转为阴狠。
“拿来!”
他伸手去抢那钱袋。
叶采薇死死护住,小脸涨得通红。
“不给!”
胡九刀失了耐心,骂了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脚踹在旁边那张破旧的饭桌上。
“哐当!”
桌子翻倒,桌上一碗刚盛好的白米饭,还有一碟炒得碧绿的青菜,尽数扣在地上,与泥土混在一处。
那是叶采薇给他留的晚饭。
叶采薇“啊”地惊叫一声,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胡九刀趁机一把将她推开。
叶采薇的身子撞在粗糙的墙壁上,小臂上立时擦出一条血痕。她痛得闷哼一声,手一松,那钱袋便被胡九刀夺了过去。
胡九刀掂了掂钱袋,脸上露出贪婪的笑。
也就在这一刻,一道黑影,自门外一闪而入。
院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胡九刀只觉眼前一花,那个他方才还在肆意嘲弄的少年,已然站在他面前。
叶青玄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他手里的钱袋。
他蹲下身,将跌坐在地的叶采薇,轻轻扶起。他的手指,拂过妹妹手臂上那道渗着血珠的伤痕,又看了看地上那摊混着泥土的饭菜。
他将叶采薇护在身后,然后,缓缓站起身。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胡九刀被叶青玄那双眼睛盯住,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火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寒潭。
“叶叶青玄?”胡九刀强自镇定,晃了晃手里的钱袋,“你妹妹不懂规矩,我替你教教她。”
叶青玄没有答话。
他抬起手,指了指胡九刀。
“大炎律,卷十七,户律篇,第三则:‘无故闯入民宅,强索财物,但有反抗,即同抢掠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铁珠滚过石板。
胡九刀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
叶青玄又上前一步,那股无形的压力,让胡九刀身旁的两名跟班,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卷二十一,刑律篇,第四则:‘凡抢掠伤人者,笞四十,徒十年。行径恶劣,民愤滔天者,奉天司所属,可就地杖毙,无需上报。’”
他从怀中,摸出那块代表着奉天司临时捕役身份的木牌,举到胡九刀眼前。
木牌粗糙,上面刻着的“叶青玄”三字,也歪歪扭扭。
“我,叶青玄,奉天司捕役。”
胡九刀哪里懂什么大炎律,可“就地杖毙”四个字,却像四柄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他混迹市井,最怕的,就是这些不按常理出牌,却又占着“理”的愣头青。
更何况,叶青玄此刻的神情,太不对劲了。
那不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神情。那是一种他只在那些杀过人的老兵痞、或是即将上刑场的死囚脸上,才见过的东西。
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
胡九刀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白天在南隅里这种地方闹出人命,就算猛虎堂能摆平,他胡九刀也绝对讨不了好。段堂主最恨的,就是坏了规矩的蠢货。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将那钱袋丢在地上,色厉内荏地喝道,“你小子有种!拿朝廷的律法来压我!咱们走着瞧!”
他朝两名手下使了个眼色。
“这巷子,黑得很。你当差,总有落单的时候。你那妹子,长得也水灵”
话未说完,叶青玄的身影,再次动了。
这一次,他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啪!”
一声脆响。
胡九刀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抽得陀螺般转了半圈,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捂着脸,口中满是血腥味,吐出一口,里面竟混着两颗槽牙。
叶青玄收回手,站在那里,仿佛从未动过。
“你”胡九刀又惊又怒,指着叶青玄,说不出话来。
那两个跟班拔出刀,却不敢上前。
叶青玄俯视着地上的胡九刀。
“你再多说一个字,今日,你就走不出这条巷子。”
那声音依旧平静,可其中的杀意,却如实质的刀锋,割得人皮肤生疼。
胡九刀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头颅落地的景象。他打了个寒颤,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扶着墙,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带着两个早已吓破了胆的跟班,狼狈地逃出了院子。
直到那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
叶青玄那紧绷的身体,才微微一松。
他转过身,瞧见叶采薇正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望着他。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痕,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手臂上的伤口吹了吹。
“哥,你生气了吗?”叶采薇小声问。
叶青玄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没有。囡囡不怕,有哥在。”
他将地上的钱袋捡起,塞回妹妹手里,又将那张翻倒的桌子扶正。他蹲下身,用手,一点一点地,将地上的饭粒和菜叶,捧了起来,放进一只破碗里。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院门口,将那扇大开的院门,缓缓关上,插上了门栓。
他背对着屋里的灯火,立在黑暗的院中。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在他心里,已经没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