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房的门在他身后合上,将那一场颠倒黑白的诡辩,连同那三张嘴脸,都关在了昏暗之中。
院子里的日光扑面而来,亮得有些晃眼。
叶青玄微微眯起了眼,适应了片刻。周遭的喧嚣,捕役们来往的脚步声,远处街市传来的叫卖声,又都重新灌入耳中。方才在屋里,这些声音都似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此刻却分外清晰。
他站在石阶下,背脊挺得如一杆枪。
那桩泼天的功劳,被人像切分猪肉一样,剔骨削肉,分食干净,只剩下些许碎屑残渣,作为“线索”的赏赐,丢到了他的脚边。
人证,物证,档籍文书。
章总捕头、谭正龙、章凌霄,这三人织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网。而他叶青玄,就是那只一头撞进去的飞蛾。
他错在何处?
他错在,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不通武道”的寻常少年。一个连淬体境门槛都未摸到的临时捕役,如何能格杀淬体二重的江洋大盗?
此事,本就说不通。
他那番巧言令色,在谭正龙那样的老江湖眼中,本就处处是洞。而他自己,却还妄想凭着一块信鉴,去讨一个公道。
公道?
在这浊流之世,谁的拳头硬,谁的靠山大,谁就是公道。
他迈开步子,朝着院门方向走去。院中仍有不少捕役,三三两两聚着,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些目光,有艳羡,有嫉妒,也有不屑。
他视若无睹,步履不疾不徐。
“青玄!”
魏大通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与熊铁柱快步赶了上来。
“你小子,可以啊!”魏大通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着,满面红光,“我说什么来着,吉人自有天相!提供线索,这也是大功一件!五两白银!还有记功!转正的事,这下八九不离十了!”
熊铁柱在一旁憨憨地笑,不住点头:“是啊,青玄,厉害。
叶青玄的脸上,被魏大通的胳膊带得,挤出一个僵硬的弧线。
五两白银。
三十两的悬赏,到他手上,只剩下了五两。
他顺着魏大通的话,点了点头:“运气好罢了。”
“什么运气!这叫本事!”魏大通说得唾沫横飞,“回头领了赏银,可得请客!南隅里李记的酱骨头,我可惦记好久了!”
“一定。”叶青玄应着,胸口却是一阵翻涌。他岔开话头,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上那片青紫色的淤血。
那片淤血,在日头下瞧着,颜色更深,触目惊心。
“嘶——”魏大通倒吸一口气,凑上前来细看,“这就是那杂毛鱼干的?乖乖,这要是再重点,你小命都没了。我说章少爷他们怎么能一击毙敌,敢情那凶徒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叶青玄不置可否,只是将衣襟合上。
这伤,本是他用来佐证自己功劳的“铁证”,如今,却成了佐证章凌霄他们“英勇”的旁证。
何其讽刺。
“这几天可别碰水,”魏大通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回头去药铺买点活血化瘀的药膏,可别落下病根。”
“晓得了,魏大哥。”叶青玄的心头,流过一丝暖意。
这奉天司里,也并非全是谭正龙那样的货色。
与魏大通、熊铁柱二人分别,叶青玄没有立即回家。他拐进了南隅里最热闹的集市,在人流中穿行。
卖炊饼的吆喝,孩童的追逐打闹,妇人们讨价还价的争执,这股子浓郁的烟火气,冲淡了他身上那股从奉天司里带出来的阴冷。
他站定,看着眼前这一切。
那股翻江倒海的怒火,那份被欺辱的冤屈,并未消失,只是沉了下去。沉到了心底最深处,被一块名为“叶采薇”的巨石,死死压住。
他若此刻冲动行事,去找谭正龙,去找章凌霄,拼个鱼死网破。
死的是鱼。
网,只会换一副新的。
而囡囡呢?她将何去何从?再被送回那吃人的段天豹手里?
他输不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叶青玄的嘴角,牵起一抹自嘲。他不是君子,他只是个挣扎求生的市井小人。
十年太久。
最多两个月。
他转过身,步履沉稳地朝着家中走去。
推开院门,一股饭菜的香气飘来。
“哥,你回来啦!”
九岁的叶采薇正踮着脚,在灶台前忙活。她听到开门声,连忙回过头,小脸上满是欢喜。
锅里,煮着一锅菜粥。旁边的小碟子里,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那是她省下来,特意留给哥哥的。
叶青玄站在门口,看着屋里那道瘦小的身影,看着她脸上那份纯粹的喜悦,白日里所受的一切屈辱与不公,都仿佛被这锅粥的热气,蒸腾得远去了。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起妹妹,将下巴搁在她小小的肩窝上。
“哥,你弄疼我了。”叶采薇扭了扭身子。
叶青玄松开手,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
“囡囡,今晚想吃什么?哥带你去下馆子。”
!“不去,”叶采薇想也不想便摇头,“外面吃得贵,还不如家里的菜粥好喝。哥,你快去歇着,粥马上就好了。”
叶青玄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院中的井边,打上一桶水,赤着上身,从头到脚浇了下去。
冰凉的井水,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怒火,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只会烧伤自己,却暖不了别人。
真正的力量,是隐于水下的冰山,不动声色,却能撞沉巨轮。
吃过晚饭,哄睡了妹妹,叶青玄回到自己房中。
他没有点灯,只是盘膝坐在黑暗里。
那份屈辱,那份不甘,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章总捕头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章凌霄那不可一世的嘴脸,还有谭正龙那副义正辞严的丑态,一幕幕,在他眼前交替闪现。
他伸出手,拿起墙角那块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尖角石。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金刚不坏体》的行功路线。
他将那块尖角石,贴在自己的皮肤上,缓缓地,用力地,开始刮磨。
“嗤——”
皮肉破开,火辣辣的痛楚传来。
他没有停。
他将白日里所有的愤懑,所有的不甘,都灌注到了手中的石头上。
每一次刮磨,都像是在他的心上,刻下一道血痕。
凭什么?
就凭我无权无势?
就凭我人微言轻?
那我就要用这身筋骨,用这双拳头,去争一个有权有势!去换一个话语之权!
痛楚愈发剧烈,从皮肤渗入肌肉,再从肌肉钻进骨髓。
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他脑海中的画卷,却在此刻,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那代表着《金刚不坏体》的金色小人,不再只是机械地演练招式。它的身上,仿佛也承受着同样的刮骨之痛,一道道血痕在它金色的皮肤上浮现,又迅速愈合。
功德点的数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跳动。
叶青玄已然忘却了身上的痛楚,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这场自我的酷刑与升华之中。
他仿佛看到,自己胸中那团黑沉沉的郁结之气,正随着每一次刮磨,被一点点挤压,提纯,最终化作一股精纯无比的能量,涌向四肢百骸。
武道修行,炼体,亦是炼心。
今日之辱,今日之痛,便是最好的磨刀石!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手中的尖角石,已磨去了一层石粉,变得圆润光滑时。
他脑海中,那代表《金刚不坏体》的金色小人,忽然停下了动作。
它身上的所有血痕,瞬间消失。通体上下,流淌着一层厚重而圆融的暗金色光泽,不刺眼,却坚不可摧。
【功德圆满,天机引动!】
轰!
一股远比淬体二重突破时更为磅礴的热流,自天机谱中轰然涌出!
那热流不再只是单纯地强化筋骨皮肉,它更像是一股暖流,涤荡着他的五脏六腑,冲刷着他的心神意念。
白日里的憋屈、愤怒、无奈,在这一刻,仿佛被这股暖流彻底洗净。
并非忘却,而是通透。
他睁开眼,黑暗的屋子,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他能听见院中老槐树的落叶声,能听见隔壁房里妹妹均匀的呼吸声,甚至能听见自己体内,血液奔流不息的声响。
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调出画卷。
【姓名:叶青玄】
【境界:淬体二重(练肉)】
【武学:《金刚不坏体》(境界:大成,刻度:五寸,功德:0/200)】
大成!
《金刚不坏体》竟在这一夜之间,从初窥门径,一步迈入了大成之境!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子。皮肤依旧是寻常的颜色,但用手一按,却坚韧如牛皮。底下的肌肉,更是蕴含着一股沉凝的力量。
他站起身,随意挥出一拳。
拳风无声,却将身前的空气,打出一个肉眼可见的凹陷。
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叶青玄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却再也带不来半分寒意。
他看着那轮明月,章凌霄,谭正龙,章总捕头。
这三个名字,在他心中缓缓流过。
再见面时,他会笑着,将今日所受的,加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