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天豹收起那张烙着红指印的白纸,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他转身欲走,却又像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他那只空着的手,随意地往桌上一按,借力站直了身子。
“砰”的一声闷响。
那张用了多年的榆木方桌,桌面竟向下凹陷了寸许,一个清晰的五指掌印,深深刻印其上,掌纹毕现。木头碎裂的“咔嚓”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段天豹却似浑然不觉,只整了整衣衫,再没多看叶青玄一眼,迈步朝院外走去。
胡九刀与那铁塔般的壮汉紧随其后。路过叶青玄身旁时,胡九刀咧开嘴,露出一个满是恶意与嘲弄的笑,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下月。”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巷子里的光线昏黄,那扇大开的院门,像一个沉默的伤口。
叶青玄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咔哒。”
里屋的门闩被拉开,叶采薇光着脚丫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哥呜呜哥”
小丫头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恐惧与委屈。
叶青玄的身子这才动了一下。他没有低头,也没有去哄她。他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
大拇指上,那圈鲜红的印泥,像一圈血枷,将指肚上的螺纹勾勒得无比清晰。
这印记,刻下的究竟是屈服,还是别的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混着尘土与夕阳味道的空气,灌入胸肺,却驱不散心头那股郁结。他反手将院门关上,插好门闩,这才蹲下身,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抱进怀里。
“不哭了,囡囡,没事了。”他的声音很轻,很稳,听不出半点波澜。
叶采薇的小手死死揪着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口,哭得浑身发颤。
“他们他们是坏人他们又欺负你”
“哥不怕欺负。”叶青玄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他们已经走了。”
他抱着妹妹,走到桌前。叶采薇的目光,落在那张桌子上深刻的掌印上,小嘴张开,哭声都忘了。
那只手印,像一个烙铁,将恐惧烙在了木头上,也烙在了她的心里。
叶青玄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掌印的边缘,感受着木头纤维断裂的粗糙。
好大的力气。
段天豹从头到尾,未曾显露半分真功夫,只这随手一按,便已是雷霆万钧。这一掌,若是按在人身上,骨断筋折,怕也只是等闲。
淬体二重,炼肉有成,果然名不虚传。
他如今淬体一重圆满,金刚不坏体小成,自问力气已远超常人,可在这一掌面前,却仍是萤火与皓月的分别。
“哥”叶采薇拽了拽他的袖子,小脸上满是担忧,“我们我们下个月,又要给他们钱吗?”
“不用。”叶青玄收回手,将妹妹抱得更紧了些,“哥会解决。”
他将叶采薇送回里屋,让她躺下,又替她掖好被角。
“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叶采薇望着哥哥,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信赖。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待妹妹的呼吸渐渐平稳,叶青玄才悄然退出,将门轻轻带上。
外屋,油灯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
他再次走到桌前,久久凝视着那个掌印。
屈辱,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来回地割。那不是利刃见血的痛快,而是一种磨人的,深入骨髓的煎熬。
他将那只按过红印的大拇指,缓缓伸出,按在掌印的中心,不大不小,正好吻合。
他闭上眼,段天豹那和煦的笑容,胡九刀那轻蔑的眼神,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月钱。”他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
“至多一个月。”
“我便让这猛虎堂,为我坏了这规矩!”
这誓言,没有吼出来,只在他胸膛里,化作一团烧得正旺的火。
夜饭,桌上摆着一锅稠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叶青玄的饭量大得惊人,一碗接一碗,不过片刻功夫,锅里的粥便见了底。他拿起馒头,三两口便吞下一个。
叶采薇坐在对面,捧着自己的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一双大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哥哥。
“哥,你你能吃这么多?”
她的小碗里,粥还剩大半。哥哥一个人,却吃了他们兄妹俩平日里两三天的饭量。
“练武,费力气,自然要多吃。”叶青玄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腹中那股饥饿感才稍稍缓解。
自从金刚不坏体小成之后,他便发觉,自己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气血运转越是强盛,对饭食的需求便越是庞大。这身筋骨,就像一座烧旺了的烘炉,需要不断的添柴加炭。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那那我们的米,还够吃几天吗?”叶采薇放下碗,小脸上又浮起一丝忧色。
“够吃。”叶青玄揉了揉她的头发,“吃完了,哥再去买。放心,饿不着我们囡囡。”
安顿好妹妹,叶青玄将院门闩死,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他脱去上衣,来到院角,解开了那只装着细沙的麻袋。
沙粒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深吸一口气,抓起一把细沙,覆在自己的左臂上。
然后,他伸出右手,按照《金刚不坏体》的心法,开始缓缓搓摩。
“嘶——”
细沙与皮肉接触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远比布团来得猛烈百倍,瞬间传遍全身。
那不是一片的痛,而是千万个点的痛,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攒刺进皮肉里。
叶青玄闷哼一声,牙关紧咬。
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反而更重了几分。
沙粒在他掌下滚动,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在此刻听来,便如酷刑。
很快,他左臂的皮肤便被磨破了,渗出细密的血珠。鲜血混着黄沙,凝成一种暗红色的糊状物,黏在他的手臂上,每一次搓动,都带来新一轮的撕扯。
痛。
钻心刺骨的痛。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桌上那个掌印。
那掌印,是段天豹刻下的规矩,是这浊流之世的法则。
弱者,便只能在这规矩之下,任人宰割。
想要打破规矩,便要比制定规矩的人,更强!
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三分!
他已记不清自己搓摩了多久,只知道手臂早已麻木,痛楚仿佛都已远去,只剩下一种机械的,反复的动作。
当他将心法完整地运转一个周天,整个人已然被汗水浸透,左臂更是红肿不堪,惨不忍睹。
就在他力竭松手的一刻,脑海中那画卷轰然展开。
一个光点注入。
叶青玄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喘着粗气,凝神内视那画卷。
【姓名:叶青玄】
【境界:淬体一重圆满】
【武学:《金刚不坏体》(境界:小成,刻度:二寸,功德:3/45)】
只有一点功德。
并非他预想中的两点。
他撑着膝盖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下。冰凉的井水激得他一个哆嗦,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为何会这样?
他低头审视着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
难道是方法不对?
他回想功法总纲,布练之后,便是沙磨。这路子没错。
或许是初换法门,身体尚未适应,又或许是这沙磨之法,本就比布团之功更难见效。
“寸功不虚,苦尽甘来。”
他想起天机谱的真髓。
既然有了功德,便说明这路子是对的。
一点,便一点。
只要这路能走通,慢一些,又何妨?
这浊流之世,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他将手臂上的血沙洗净,那皮肉在清水的冲刷下,竟开始快速愈合,红肿也消退了不少。金刚不坏体小成之后,他这身皮肉的坚韧与恢复力,已远非常人可比。
他没有再练。
修行之道,一张一弛。今日已到极限,再练下去,只会伤及根基,徒劳无功。
他回到屋里,换了身干净衣裳,躺在床板上,却毫无睡意。
他睁着眼,望着黑暗的屋顶。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一个月。
这个期限,是他给自己立下的军令状。
猛虎堂,段天豹。
他将这两个名字,在心底反复咀嚼,直到那每一个字,都烙进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