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隅里巷子口的公用水井,到了夜里,依旧有些许人影。
井沿边上,几个浆洗衣物的妇人正就着月光,一边捶打着盆里的衣衫,一边压低了声音闲聊。水声、棒槌声与窃窃私语声混在一处,是这市井长夜里独有的一番光景。
“听说了么?巷尾老高嫂家的外甥,发财了。”一个身形丰腴的妇人,将拧干的衣服搭在盆沿上,神秘兮兮地开口。
“哪个外甥?她家不是穷得叮当响么?”
“就是那个常年在外跑船的。说是跟了个贵人,去北边跑了一趟什么买卖,回来就带了几百两的银票。昨天刚给老高嫂家送了二十两银子,还换了新棉被呢。”
“哎哟,这可真是走了大运了!”
叶青玄将扁担和木桶放在一旁,对这些家长里短充耳不闻。他挽起袖子,抓起井边的公用木桶,往下一抛。
“扑通”一声,木桶砸入水面。他双手握住井绳,腰背一沉,双臂发力,便要将水提上来。
可他这一发力,却拉了个空。
那灌满了水、至少有三四十斤重的木桶,竟被他轻飘飘地拽离了水面,顺着井壁,“哗啦啦”地飞速上升。他只用了三两下,那满满一桶水便提到了井口,险些因为力道过猛而撞上井沿。
叶青玄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将井水倒入自己的木桶,又将空桶抛下。这一次,他留了心,只用往日一半的力气。井绳绷紧,他手腕一抖,那木桶便稳稳当当地升了上来。
他这才真切地明白,自己这一身气力,究竟涨了多少。
这百十来斤的水,在他手里,竟比从前轻了一半不止!
他默不作声地打满了两个大桶,将盖子盖好,扁担往肩上一穿。他深吸一口气,双膝微屈,气沉丹田,猛地站直了身子。
百十斤的重物,稳稳地挑在了肩上。
他脚步一迈,朝着自家小院走去。
以往挑这担水,他需得弓着背,咬紧牙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晃出水来。从水井到家门口这短短一段路,中途总要歇上两次。
可今日,那扁担压在肩上,虽仍有分量,却再不是那种无法承受的重压。他腰背挺得笔直,脚步又快又稳,肩上的木桶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晃动,桶里的水面却平稳如镜,不见半点波澜。
从井边到院门口,他竟是一口气走了回来,额头不见汗,呼吸也只稍稍重了些许。
将水倒入缸中,看着水缸转眼便满了大半,他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
这便是淬体一重。
这便是力量。
他闩好院门,回到外屋,没有片刻停歇,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修行。
他脱去上衣,盘膝坐定,将那件旧里衣缠在手上,按上自己的左臂。
火烧火燎的痛楚再次传来。
他的皮肉已然坚韧,可那痛感,却似乎更加深入骨髓。汗珠顺着他的脊背滑落,但他动作不停,一板一眼,将那套法门完整地施展了一遍。
当他力气耗尽,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时,脑海中那幅画卷如期而至。
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修复着他皮肉的损伤与身体的疲乏。
他看向那画卷上的字迹。
他吐出一口浊气,心中计议已定。
一夜两次,早起一次。一日便是三点功德。
只需五日,他便能再次功德圆满,让这《金刚不坏体》再进一寸。
猛虎堂给的期限,是十日。
时间,绰绰有余。
自此,叶青玄的生活便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节律。
清晨,天未亮,他便起身练功一次,积攒一点功德。
白日里,去奉天司点卯,随队巡街,活动筋骨,贯通气血,也算是对身体的一种调养。
待到夜深人静,他便再练功两次,又积攒两点功德。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食量愈发惊人,身形却不见肥胖,反倒愈发精悍。那身浆洗得发白的皂服穿在身上,也渐渐有了几分撑起来的模样。
这日午后,他正与魏大通、熊铁柱在一条小巷里巡逻。巷口有个茶摊,几张木桌,几条长凳,生意倒还不错。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端着个粗瓷茶碗,慢悠悠地喝着。
是洪青山。
那老捕快也瞧见了他,朝着他招了招手。
“秦头。”叶青玄走上前,抱了抱拳。
“坐。”洪青山指了指对面的长凳,“巡累了吧,喝碗茶,歇歇脚。”
他转头对魏大通二人道:“你们俩也过来坐,茶水算我的。”
魏大通与熊铁柱对视一眼,连忙摆手,说不敢当,自去巷子另一头巡查去了。他们这些临时捕役,与洪青山这种正式捕快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叶青玄依言坐下。茶摊老板送上一碗热茶,是街边最便宜的粗茶,入口苦涩,回味却有几分解渴。
洪青山喝了口茶,浑浊的目光落在叶青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小子,最近气色不错。身板,也比前阵子看着结实了。”
“每日跑街,腿脚练出来了。”叶青玄答道。
洪青山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他放下茶碗,叹了口气。
“我前几日,去你爹坟上坐了坐,给他烧了些纸钱。”
叶青玄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
“老叶头这个人,犟得很。当年,我劝过他,那趟差事凶险,能不去就不去。他偏不听,说奉天司的差,没有挑肥拣瘦的道理。”洪青山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眼神有些悠远,“结果呢,人是回来了,半条命也留在了那里。”
叶青玄默不作声地听着。
“万劫宗,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一群疯子。当年为了剿灭那伙魔教妖人,咱们临渊郡奉天司,折了多少好手。你爹那时,已是淬体二重圆满,只差一步,便能迈入三重。凭他的功劳,若不是伤了根基,如今这南隅里分署的总捕头,必有他一个位置。”
总捕头,淬体三重。
这几个字,像几颗石子,投进了叶青玄的心湖。
他想起那日后院里,被众人簇拥的章凌霄,想起严总捕头一句话便能更改规矩的权势。原来那样的位置,需要淬体三重的修为来坐。
“可惜了。”洪青山又叹了一声,将碗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武道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那一伤,气血衰败,别说精进,连保住原有的境界都难。这便是命。”
老捕快伸出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在眼前看了看。
“我也老了。今年五十八,气血一年不如一年。年轻时攒下的那些暗伤,一到阴雨天就犯。这淬体二重的修为,怕是也维持不了几年了。再过个三五年,这身捕快的官衣,就该脱下来,回家抱孙子喽。”
他话语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与无奈。
一个武者,当年老力衰,一身千锤百炼的武艺,随着气血一同流逝,那份失落与不甘,外人难以体会。
叶青玄将碗中剩下的苦茶喝完,站起身,对着洪青山,郑重地行了一礼。
“多谢秦头指点。”
洪青山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
“你爹是条好汉。你,别给他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