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总捕头姓章名德，在南隅里这一亩三分地，是天。
他目光扫过院中，临时捕役们尽皆垂首，不敢与之对视。那些个正式捕快，则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章德走到主屋廊檐下那张太师椅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面向众人。他身后，又有两人并肩行出。
左边一人，身形瘦长，面皮白净，留着三缕山羊须，走起路来袖袍轻摆，有几分文士风范。此乃李总捕头。
右边一人，则矮胖敦实，一脸和气，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活像个富家翁。此为黄总捕-捕头。
三人往廊下一站，整个院子的空气都重了几分。
魏大通在叶青玄身侧，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只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
章德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在院中回荡：
“诸位同僚，今晨点卯，有几句话要说。”
“前日，我奉天司雷霆出击，一举荡平盘踞城南多年的青鱼帮！此役，斩其帮主，擒其骨干，缴获赃银赃物无数，扬我奉天司之威！”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激昂：“我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临渊郡城，官面之下，浊流涌动，帮派横行，滋生罪恶。我奉天司，便是悬于这片浊流之上的一把利剑！职责所在，便是斩尽一切魑魅魍魉，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几个年轻的正式捕快，胸膛起伏，面上已现出激动之色。
“说得好！”
“荡平黑帮，我辈之责！”
廊檐下，几名捕快应声附和，气氛一时高涨。
魏大通在旁，撇了撇嘴，拿手肘轻轻碰了碰叶青玄，声音压得极低，从牙缝里挤出来：“光说威风，又不发赏钱。青鱼帮的油水，还不是进了他们几位的口袋。”
叶青玄没作声。
他的注意力，有一半，放在了自己身体的反应上。经过两夜苦修，他站在这晨风里，非但不觉寒意，反而浑身有股暖气蒸腾。昨夜拍打出的伤痕处，皮肉之下，痒痒的，麻麻的，像是无数只蚂蚁在爬，在新生。
另一半注意力，则落在了廊檐下那三张太师椅上。
章总捕头意气风发，口若悬河。
李总捕头捻着胡须，微微颔首，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黄总捕头笑眯眯地听着，不时端起手边的茶盏，吹开浮沫，轻呷一口。
那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茶香混着水汽，飘出老远，叶青玄都闻见了。
他听着章总捕头那些慷慨激昂的言辞，脑子里却在转着另一笔账。
昨夜修炼，又得一点功德。身体的恢复速度，比预想中还要快。那一碗牛肉，十个鸡蛋，提供的气血，几乎被身体吞噬得一干二净。
若是中午也能吃上一顿好的，那夜里的苦修，或许可以再加一次。
旁人淬体，三日一练，五日一熬，还需药汤浸泡，免得伤了根基。而他这天机谱，却能将损伤化于无形。
一夜两次甚至三次？
只要吃的跟得上，他的进境，将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钱。
归根结底，还是钱。
叶青玄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三位总捕头身上。
他们坐在那里，便有热茶奉上。他们一句话，便能决定青鱼帮的覆灭，决定无数赃银的去向。他们身上那件官服，便是权势，便是银子。
大丈夫，当如是。
这个念头，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在昨夜段天豹的逼迫下，在今晨这阶层分明的院落里，终于破土而出，见了光。
活着，只是第一步。
他要的，是站着活，有尊严地活。
是让囡囡能吃饱穿暖，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担惊受怕。
他不想再听别人在上面讲话了。
他要坐到那去听。
不，他要站到那去，对着下面的人，侃侃而谈！
叶青玄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又缓缓松开。
台上的讲话还在继续，从嘉奖有功之士，到申斥当值疏漏，洋洋洒洒，又说了一炷香的功夫。
院里的临时捕役们，大多已是昏昏欲睡，只是强撑着不敢晃动。
熊铁柱站在不远处，像一尊铁塔，纹丝不动，不知是在听，还是在想自己的拳法。
终于，章德说完了，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
一名正式捕快站了出来，展开一卷名册，开始分派今日的差事。
“城东天官街，张三，李四”
“城西米粮巷，赵五，王麻子”
一个个名字被念到，一个个临时捕役应声出列，两人一组，领了腰牌，匆匆离去。
叶青玄的心，却在往下沉。
他需要钱，需要一个来钱快的机会。巡街这种差事，平淡如水，一天下来，连个油星都刮不到。
他需要的是那种有悬赏的，或是能接触到三教九流，打探消息的差事。
“梨花巷，”那捕快的声音再次响起，“叶青玄，魏大通，熊铁柱。”
三人？
院里剩下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巡街通常是两人一组，三人同去，算是少见。
魏大通也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又拿手肘碰了碰叶青-玄，挤眉弄眼，压着嗓子：“梨花巷，好地方啊。那儿的飘香院，新来了个小凤仙，听说活儿不错”
叶青玄没理会他的荤话，只是应了一声：“在！”
熊铁柱也瓮声瓮气地应了。
三人出列，走到那名捕快面前。
那捕快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在熊铁柱魁梧的身板上停了停，又扫过叶青玄和魏大通，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梨花巷最近不太平，有些泼皮无赖，仗着人多，欺行霸市，收那‘平安钱’。你们三人过去，多走动，多看看。若遇上事，别冲动，先回来报讯。”
这话，听着是叮嘱，实则是警告。
意思是，你们三个临时工，就是过去壮壮声势，别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上去跟人动手。
魏大通连连点头哈腰：“是，是，头儿放心，我们省得。”
那捕快不再多言，将三块腰牌丢给他们，便转身回了后堂。
例会散了。
院子里的人，转眼便走了个干净。
魏大通拿着腰牌，一脸兴奋：“走走走，去梨花巷！我跟你们说，那地方可跟咱们南隅里不一样，遍地都是油水。巷子口那家‘孙记烧鹅’，啧啧，那味道，飘半里地都能闻见。”
熊铁柱将自己的厚背大刀往肩上一扛，迈开大步，走在最前。
叶青玄跟在后面，脑子里还在盘算着。
梨花巷
那地方，他知道。
临渊郡城的销金窟之一。南隅里是穷苦人的“窝”，梨花巷便是富贵闲人的“场”。
那里有酒楼，有茶馆，有赌坊，更有好几家青楼楚馆。人流密集，三教九流混杂。
泼皮收“平安钱”，说明那里的秩序，奉天司已经有些压不住了。
越是这样的地方，官府、帮派、本地势力，犬牙交错，水就越混。
水混，才好摸鱼。
三人走出衙署大门，晨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叶青玄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与炊烟味道的空气。
今天，或许就是个开始。
一个能让他将力量，变成银子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