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院里一片死寂,只余下那扇破门在夜风中发出“吱呀”的哀鸣,像个说不完凄凉故事的说书人。
方才还满脸惊惶,抖如筛糠的叶青玄,此刻缓缓直起了身子。他脸上的慌乱与哀求,在段天豹等人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便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走到院门处,将那扇破门板重新拾起,靠在墙边。
方才的一切,都是演戏。
他必须“慌乱”,必须“哀求”,必须表现得像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无助少年。因为在段天豹这种人面前,任何的冷静和理智,都会被解读为“有恃无恐”或是“另有图谋”,只会招来更深的试探和更狠的压榨。
只有示弱,将自己伪装成一只可以被随意拿捏的蝼蚁,才能让他放松警惕,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从五天到十天,代价是胡九刀口中那笔被段天豹“免去”的二两银子又加了回来。
但叶青玄不在乎。
十六两和十四两,对他而言没有区别,都是他眼下无法企及的天文数字。
可多出来的这五天,却能让他做许多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种将命运交由他人掌控,靠着演戏与乞求来换取一线生机的滋味,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厌恶。这浊流之世,没有力量,便没有尊严。所谓的城府,所谓的谨慎,不过是弱者的生存之术,终非长久之道。
他转过身,走进屋内。
床上熟睡的妹妹,瘦小的脸庞上还挂着泪痕,眉头即便是睡着了也紧紧蹙着。
叶青玄伸出手,轻轻抚平妹妹眉间的褶皱。
“哥”
叶采薇不知何时醒了,一双大眼睛在黑暗里望着他,里面盛满了惊恐。
“囡囡别怕,哥哥在。”叶青玄坐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梦境。
“他们他们还会来吗?”叶采薇的小手抓紧了被角。
“会来。”叶青玄没有骗她,只是握住了她的小手,那只手冰凉冰凉的。他用自己的掌心,将那份凉意一点点捂暖,“但他们下次来,是来还债的。咱们把钱还了,就再也不欠他们什么了。”
“十四两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叶采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太多,也知道这笔钱意味着什么。
“哥哥会有办法的。”叶青玄说。他看着妹妹,一字一句,像是在立誓,“囡囡,你信不信哥哥,以后让你过上好日子?不用再为几文钱发愁,不用再吃糠咽菜,想吃肉就吃肉。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穿上城里最好看的花裙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叶采薇怔怔地看着他,黑暗中,哥哥的轮廓并不高大,但那语气里的笃定,却像一座山,让她慌乱的心安定下来。她用力点了点头。
叶青玄笑了笑,替她掖好被角:“睡吧,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待叶采薇呼吸再次变得均匀,叶青玄才悄然起身,走出屋子。
他站到院中,目光落在屋角一个蒙尘的兵器架上。小税宅 追嶵歆章结架子上,空空如也。
他父亲老叶头,曾是这临渊郡城奉天司里的一号人物。一手“奉天十三刀”,快如惊鸿,烈如雷火,在与江湖匪类、魔教妖人的厮杀中,闯下过赫赫威名。街坊邻里,谁人不敬称一声“叶捕头”。
那时的叶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是南隅里人人艳羡的人家。叶青玄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总是身形笔挺,腰挎长刀,满身煞气却又带着笑意,是他心中顶天立地的英雄。
可英雄,也难敌这世道消磨。
围剿万劫宗一役,父亲刀斩三名舵主,自己也身中奇毒,经脉寸断。昔日的威名换不来灵丹妙药,奉天司的抚恤也只是杯水车薪。为了治病,家底掏空了,还欠下了猛虎堂的债。
英雄末路,不过如此。从人人敬仰的叶捕头,到病榻上缠绵的药罐子,再到如今户籍册上一笔勾销的名字,和一个“不入籍临时捕役”的儿子。这便是叶家这几年的写照,一个励志故事的开头,却是一个悲凉故事的结尾。
叶青玄不愿重蹈覆辙。
他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从墙角的水缸里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冰凉的井水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回到屋里,找出几条洗得发白的旧布巾,又从灶膛里取了些尚有余温的草木灰,用布巾包好。
《金刚不坏体》的修行法门,已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此功不需吐纳练气,不讲经脉运转,只求一个“熬”字。
以布缠身,以物搓摩,以手拍打,用最笨拙的法子,熬炼筋骨皮肉。
叶青玄脱去上衣,露出清瘦却骨架匀称的上身。他先用布巾将双臂缠紧,而后拿起那包着草木灰的布包,开始在另一条手臂上用力搓摩。
粗糙的布料,裹着坚硬的灰粒,在皮肤上来回摩擦,像是用一块钝了的砂石在打磨。
很快,他的皮肤便泛起一片红色。
!他咬着牙,手上力道不减,反而越来越重。
那红色渐渐加深,变成一片火辣辣的灼痛。皮肤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每一寸血肉都在抗议,在尖叫。
额角的汗珠滚落,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这还只是开始。
搓摩百遍之后,他解开布巾,开始用手掌、手刀,对着自己的臂膀、胸膛、后背,一记记拍打下去。
“啪!”
“啪!啪!”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每一记拍打,都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棍烙在身上。那股滚烫的痛楚,顺着皮肉钻进骨髓,让他浑身肌肉都不住地颤抖。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压抑着低吼。
这便是淬体,如铁匠锻铁,千锤百炼,方能去芜存菁。寻常人练武,需有师父指点,以药汤辅佐,循序渐进。而他,没有师父,没有药汤,只有这卷天机谱,和一股不愿认命的狠劲。
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黏在额前。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让他停下。
但他没有。
他想起段天豹那张含笑的脸,想起胡九刀狰狞的刀疤,想起妹妹那双惊恐的眼睛。
停下来,就是死。
他举起手,又一记重拍,狠狠落在自己的肩头。
剧痛袭来,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就在这时,那古朴浩渺的声音,再次于他脑海中响起。
声音落下的瞬间,他脑海中那卷虚幻的画轴上,字迹悄然变化。
【武学:《金刚不坏体》(刻度:零寸,功德:1/5)】
与此同时,一股细微却清晰的暖流,自他四肢百骸深处凭空生出。这股暖流所过之处,方才那火烧火燎的剧痛,竟被冲淡了不少,如同酷暑中饮下一口冰泉,痛楚仍在,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那因剧痛而颤抖的身体,也渐渐平复下来。
叶青玄怔住了。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片通红的臂膀。
有用!
这两个字,如同雷霆,在他心中炸响。
这天机谱,不是幻觉!这苦修,真的有用!
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那清晰可见的“功德:1/5”。
那虚无缥缈的武道,那遥不可及的希望,在这一刻,化作了可以触摸,可以累积的阶梯。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从他心底喷薄而出,瞬间冲散了身体的疲惫与疼痛。
他握紧了拳头。
还有四点功德。
他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动力,拍打的声音,比方才更加沉重,更加密集。
今夜,无人入眠。
南隅里巷的这间小院里,只有一下下皮肉撞击的闷响,和一个少年粗重的喘息,伴着那盏在夜风中摇曳的油灯,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