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汉阳兵工厂后门的老槐树下,夜风卷着铁锈味贴地窜过,把墙根的荒草吹得簌簌打颤。月光早被厚重的云层压得喘不过气,只有零星的云缝漏下几缕微光,勉强勾出刘振山便服下摆的褶皱——他已经在树后站了近半个时辰,指节反复摩挲着怀表壳上的刻痕,那是去年吴佩孚亲授的“忠勇”表,此刻却硌得掌心发疼。
不远处的矮墙后,他的心腹营正猫着腰集结,帆布军靴踩在碎石子上,连呼吸都压得极低。只有枪托偶尔碰撞的冷硬声响,在墨色里溅起细碎的寒。刘振山抬眼扫过那片黑影,喉结滚了滚,终于把怀表按回内袋——表针刚过亥时三刻,正是换岗的空当。
“时间差不多了。”他的声音压得比夜风还轻,副官立刻凑上前来,衣领上还沾着郊外的草籽。刘振山盯着副官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腰间的手枪,枪柄被汗水浸得发滑:“通知钱世安,按计划行动。记住,别留活口——尤其是守门的老张,他认得我。”
副官点头时,帽檐下的脸在暗处泛着白,转身消失在墙根的阴影里。刘振山深吸一口气,胸口却像堵着团湿棉——他想起三个月前和陈武在兵工厂食堂喝酒,陈武还拍着他的肩说“振山,这兵工厂就是咱们的根”,可现在,他要亲手刨了这根。指尖猛地攥紧,手枪的冰凉透过掌心钻进来,他忽然笑了笑:等拿下兵工厂,吴佩孚军中的参谋长位置,就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了。
与此同时,兵工厂前门的灌木丛里,钱世安正用匕首削着一根树枝。他的黑布蒙眼只露着下半张脸,嘴角勾着抹冷笑,把削尖的树枝往地上一戳——正对着守门士兵的脚边。那两名守卫正靠在门柱上抽烟,烟蒂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暗,偶尔传来几句闲聊,说的是家里的婆娘和刚满月的娃。
钱世安身后,三十名死士像石雕般伏着,每人怀里都揣着短枪和淬了毒的匕首,黑布下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摸出怀里的铜哨,哨身被体温焐得发烫,抬头看了眼天,云层又厚了些,连那点微光都没了。
“吹哨。”他没回头,声音像碎冰撞在铁器上。身边的死士立刻举起铜哨,气流穿过哨孔的声音细得像蚊蚋,却精准地飘进每个埋伏者的耳朵里。下一秒,灌木丛里突然炸起一片黑影——最前头的死士像猎豹般扑向门边,左手捂住士兵的嘴,右手匕首已经抹过了喉咙,鲜血喷在门柱上,连闷哼都没来得及发出。
另一名士兵刚摸向腰间的枪,就被飞来的短枪托砸中太阳穴,软倒在地时,枪还卡在枪套里没拔出来。钱世安踩着尸体跨进门,黑布下的眼睛扫过地上的烟蒂,一脚把它碾进血里:“快!冲进去!先封了通信室,别让他们发信号!”
兵工厂指挥部里,煤油灯的火苗还在战报上跳动。陈武坐在木桌前,手指按着地图上“汀泗桥”的标记——昨天前线刚传来消息,吴佩孚的部队又增了两个旅,再这么耗下去,兵工厂的弹药补给迟早要断。他皱着眉端起搪瓷杯,杯底的茶叶渣已经凉透,刚碰到嘴唇,外面就传来“砰!砰!”的枪声,密集得像爆豆。
“营长!不好了!”通信兵撞门进来时,军帽都歪了,脸色比桌上的白纸还白,“前门被一群黑衣人攻破了!他们拿着短枪,见人就杀,已经冲到第二道岗了!”
“什么?!”陈武猛地站起来,搪瓷杯“哐当”砸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地图。他伸手抓过墙上的大刀,刀鞘上的红绸子还飘着,那是上个月士兵们凑钱给他做的庆功礼:“立刻通知二连,从西侧回廊包抄!告诉弟兄们,死守指挥部,绝不能让他们靠近军械库!”
话音刚落,又一名士兵跌撞着跑进来,胸口还沾着血:“营长!后门……后门也出事了!是刘振山团长的人!他们举着‘换防’的牌子,可弟兄们不让进,他们就直接开枪……李班长已经被打死了!”
“刘振山?!”陈武的手猛地攥紧刀把,指节泛出青白。他想起三天前刘振山还来指挥部借弹药,笑着说“陈兄放心,我帮你盯着后门”,现在想来,那笑容里全是刀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兵工厂的前后门都被堵了,这哪是偷袭,分明是早就布好的死局!
武汉党部的小楼里,煤油灯把聂明远和紫薇的影子投在墙上,地图上的兵工厂位置被红笔圈了三个圈。紫薇手里捏着监视记录,指尖划过“刘振山近日三次与钱世安密会”的字样,刚要开口,门外就传来“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门环撞得门框直响。
“聂师长!不好了!”通信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推门时差点摔进来,“汉阳兵工厂被偷袭了!前门是钱世安的死士,后门是刘振山的部队,他们里应外合,现在已经冲进军械库方向了!”
聂明远猛地站起来,手按在桌沿上,指节把木桌压出浅印。他盯着地图上的兵工厂,眼神里烧着怒火——刘振山是他一手提拔的,去年还在党部宣誓“效忠革命”,现在却拿着枪对准自己人!“紫薇,”他的声音沉得像铁,“立刻去电报室,通知赵委员调动城内所有守备营,从东侧小路绕去兵工厂,务必截住他们的退路!”
“是!”紫薇抓起桌上的记录册,转身时裙摆扫过椅子,却没工夫扶。聂明远又看向通信兵,伸手摘下墙上的佩枪,枪身还挂着去年南昌起义时的弹痕:“你立刻去陈武的指挥部,告诉他守住军械库,援军半个时辰内必到——让他撑住!”
通信兵应声跑了出去,聂明远握着枪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裹着远处隐约的枪声飘进来,他想起兵工厂里那些刚造好的步枪,想起守卫的弟兄们——如果兵工厂丢了,武汉就成了没牙的老虎,革命军在湖北的根基,就全毁了。他咬了咬牙,转身快步走出房间,靴底踏在楼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汉阳兵工厂的军械库里,煤油灯被打翻在地,火苗顺着木屑窜到弹药箱上,又被钱世安一脚踩灭。他站在堆积如山的武器中间,手指划过步枪的枪管,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忍不住笑出声——地上的木箱里,刚出厂的汉阳造还裹着油纸,炮弹箱上的“民国十四年造”字样,在昏暗里泛着光。
“把这些都装上马车!”钱世安踢了踢脚边的弹药箱,木箱撞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响,“尤其是那几箱炮弹,先搬!耽误了吴大帅的事,你们都得死!”
死士们立刻涌上去,扛着步枪、搬着炮弹箱,脚步声在军械库里撞出回声。可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伴随着陈武的怒吼:“钱世安!你这个叛徒!把军械库还回来!”
钱世安的笑瞬间僵在脸上,猛地抓起桌上的短枪,转身就往门口跑。刚到门槛,就看见陈武举着大刀冲进来,刀风带着血气,直劈他的面门。钱世安慌忙侧身,大刀劈在门框上,木屑飞溅,他趁机扣动扳机——子弹擦着陈武的肩膀飞过,在墙上穿出个洞。
“陈武,别给脸不要脸!”钱世安往后退了两步,死士们立刻围上来,和冲进来的士兵扭打在一起。陈武捂着流血的肩膀,红着眼又冲上来,大刀横扫,砍中一名死士的胳膊,鲜血喷了他满脸:“钱世安,我今天就要为李班长报仇!”
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大刀和短枪的碰撞声、士兵的惨叫声混在一起,军械库里的煤油灯被撞得摇晃,影子在墙上乱舞。就在陈武的大刀即将劈中钱世安的胸口时,门外突然传来刘振山的大喊:“钱世安!快走!聂明远的援军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钱世安抬头一看,窗外已经亮起了援军的火把,枪声也越来越近。他咬了咬牙,突然推了身边的死士一把,把人往陈武的刀下送,自己则转身就往后门跑:“撤!带弹药走!”
刘振山早已拉着马车在后门等候,见钱世安跑出来,立刻挥鞭:“驾!”马车轮子碾过地上的尸体,溅起的血珠落在车帘上。陈武想要追击,却被剩下的死士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黑暗里,肩膀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把刀柄染得通红。
半个时辰后,聂明远带着援军赶到兵工厂前门。火把的光把门口照得通红,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有革命军的士兵,也有死士,鲜血顺着门柱往下流,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他踩着血渍走进兵工厂,看见陈武正靠在军械库的门槛上,肩膀缠着染血的布条,手里还握着那把卷了刃的大刀。
“聂师长。”陈武看见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聂明远按住肩膀。聂明远的手指碰到布条下的伤口,陈武忍不住皱了皱眉,声音带着愧疚:“对不起,我没守住……钱世安和刘振山带着两马车弹药跑了,我们……我们伤亡了五十多个弟兄。”
聂明远拍了拍他的后背,目光扫过军械库里狼藉的景象——打翻的弹药箱、散落的步枪、墙上的弹孔,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不怪你。”他的声音很沉,却带着力量,“是我们低估了刘振山的野心,也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快动手。”
就在这时,紫薇提着油灯跑过来,手里的电报还带着油墨味:“聂师长,南昌总部的电报!援军已经过了九江,预计明天正午就能到武汉!”
聂明远接过电报,油灯的光落在“援军明日到”几个字上,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夜空,云层不知何时散了些,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把兵工厂的城墙照得泛白。“赵委员,”他转头对身后的人说,“立刻组织人手救治伤员,清理战场;夏先生,你带军械组的人清点损失,把能用的武器都归置好——我们得守住这里,等援军到。”
“是!”众人齐声应道,脚步声在空荡的兵工厂里散开,渐渐有了生气。
聂明远走到城墙边,手扶着冰凉的墙砖,指尖触到干涸的血迹。远处的武汉城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在夜里飘得很远。他知道,这场偷袭只是开始——刘振山带着弹药投靠吴佩孚,迟早会卷土重来;而武汉的防务,还得靠他们这些人撑着。风又吹过来,带着寒意,聂明远握紧了腰间的佩枪,目光望向黑暗深处——钱世安,刘振山,这笔账,总有一天要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