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
隨著太僕寺卿说出了两只猴,眾人一时间沉默了。
马群养猴子,是当下的正確做法。
但是只买了猴子,治理马瘟的手段就有些单一了。
许克生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对马场的情况不抱希望。
朱標问道:“许生,哪天可以去马场?”
“殿下,如果可以,晚生明天上午就去。”
“善。”朱標沉吟片刻就同意了。
“太子殿下,晚生还想再请一个人协助?”
“要谁?”
“太僕寺的兽医博士卫士方。”
太僕寺卿当即满口答应:“可以。老夫回去就派人给卫博士送去委札。”
“晚生谢过太僕公!”
朱標又吩咐太僕寺的官员:“许生提督东郊马场,太僕寺也要协助,要人给人,要物给物。”
太僕寺卿等人当即拱手应下,表示会全力协助。
许克生没有心思再和太僕寺的官员聊下去,当即就要告辞。
没想到內官稟报:“陛下到了!”
太子急忙带著眾人迎了出去。
看到外面的阵势,不仅朱元璋自己来了,还带著朝中的文武重臣。
除了几个大学士,文官有六部尚书,武官有兵部、五军都督府的主官。
寢殿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人了,只能去了大殿。
朱元璋过去来探视一般是自己来,或者只带少数几个臣子。
像今天这么大的阵势,许克生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推测,朝廷肯定出大事了。
朱元璋坐在上首,太子坐著轮椅在左下方作陪,其他重臣分文武列两旁。
许克生只是生员,站在了群臣的末尾,他的身侧就是太僕寺的寺丞。
等一眾官员都站定了,许克生上前再次告退。
朱元璋却问道:“许生,你如何看易”?”
许克生明白了,还是昨天杜望之问题的延续。
听闻杜望之昏倒在谨身殿外,最后是被抬出皇宫的,朱棣都没有请御医临时救治一番。
大殿里瞬间就安静了,眾人纷纷看向许克生。
许克生对“易学”有自己固定的看法,在乡试之前曾经和黄子澄、齐德交流过,他们两位对他的观点是赞同的。
所以许克生丝毫没有慌乱,躬身回道:“陛下,圣人以神道设教,易学博大精深,因应天道,晚生一直奉为圭桌。”
“药王曾说过,不知易,不可以为医。”晚生常读《易》,揣摩其中的微言大义,也常有新的领悟。”
“只是晚生鲁钝,用尽心力亦不能窥其一斑。”
他回答的正是他自己一直持有的观点,《易》有精深的哲学道理,而不是简单的卜筮之书。
朱元璋追问道:“许生如何看方士?”
许克生再次回道:“陛下,如果只是从《易》中看到方术,则失之於末流小技。
“在民间,方士可以安抚人心,引导向善;也可能蛊惑人心,誑惑愚眾。”
最后一句指出方术的危害,自然是针对杜望之,猛踢一脚落水狗。
“那在朝堂呢?”
“陛下,朝堂不需要方士。”
文官的队伍中,几个老臣纷纷点头赞同,年轻人说的太对了。
武官都看著地砖,安静地站著。
朱元璋没有再说话,只是摆摆手:“退下吧!”
许克生躬身告退,准备去公房收拾一下物品就出宫。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朱元璋在说:“————四川的月鲁帖木儿叛乱————”
许克生记得在歷史上太子去世,朝野震动,月鲁帖木儿以为有了可趁之机,当即起兵叛乱。
月鲁帖木儿是元朝降將,降明后任建昌卫指挥使。
现在太子健在,朝堂稳定,没想到月鲁帖木儿终究还是叛乱了。
歷史上,洪武帝杀鸡用牛刀,派去了大明战神蓝玉。
不知道这次他会派谁去平息叛乱。
不论谁去,许克生都认为月鲁帖木儿毫无胜算。
现在天才初定,百姓厌恶战爭,朝廷政治清明,何况月鲁帖木儿又是外族叛乱,属於失道者寡助。
许克生从皇宫出来,绕过洪武门,一路去了饮虹桥。
明天就去马场了,治病离不开药材,他打算去牛马市了解一下最近兽药的价格,免得被人忽悠了,买了高价的药材。
走到中途,前面突然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
隱约可见有仪仗过来,看排场似乎是一个勛贵。
许克生跳下青驴,找了一个巷口將驴拴好。
巷口恰好有一个卖衣梅的店,许克生想到这种酸甜的零食,很合小娘子的口味。
店主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大娘子,有客人叫她“衣梅西施”。
虽然要一文钱一颗,许克生还是掏钱买了一大包。
家里有三个小娘子,乾脆就买了九十颗。
衣梅西施见来了一个年轻好看的大主管,喜上眉梢,细心地用油纸给包裹了三份。
最后还送了许克生一个小包,里面放了两颗衣梅。
许克生抱著衣梅,站在巷口等候仪仗过去。
隨后捻了一颗衣梅放在嘴里,酸甜可口,有橘子的香味,还有一点薄荷的清凉,还有几样中药的味道。
许克生不由地暗自称讚,这个零食挺好,生津、化痰、益气。
据董桂说,还有解酒的功效。
衣梅西施看许克生一边品味,一边思索,便挑逗道:“大郎,可品出来什么?放了哪些料?”
许克生看了她一眼,回道:“陈皮,紫苏,丁香,葛————”
许克生没想到砸她的生意,所以故意说的很慢。
衣梅西施急忙摆摆手,陪著笑道:“大郎,不用说了,再送你一包好了。
自以为的独家秘方,没想到被对方脱口而出,虽然说的慢,也说出了三成了,衣梅西施急忙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周围避让仪仗的人都轰然笑了。
衣梅西施闹了个大红脸,急忙又拿出一小包衣梅赠送,这次更多,看大小有五六颗在里面。
许克生见她是小本营生,摆手婉拒了。
等仪仗的前导靠近了,许克生才发现竟然是燕王。
许克生吃完了两颗赠送的衣梅,仪仗才刚过去清道旗、絳引幡,后面的队伍还长著呢。
看著眼前的戈氅、戟,还需要探头才能看到远处的朱棣,朱棣骑著骏马,罩在红曲柄绣伞下,侍卫环伺,伞盖隱约可见。
许克生不由地皱了皱眉,还要等一会儿了。
前面不远就是彩虹桥,偏偏被堵住了。
真浪费时间。
燕王真让人厌烦,又不是去祭祀,搞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衣梅西施指著他身后的巷子道:“大郎,如果赶时间,这条巷子可以过的,不是死胡同。
“在下去彩虹桥。”
“可以去的,”衣梅西施用力点点头,“从这巷子去会更近。”
许克生大喜,急忙拱手道谢。
解开青驴,许克生正准备走,却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正是认识的那个乞丐。
破烂的衣衫,蓬鬆的头髮,正靠在一垛矮墙上,蜷缩著身子。
自从乡试过后,许克生閒暇时间骑驴在四周寻找乞丐。
感谢对方的搭救,也是想问问对方是否有困难,自己如果能帮一把。
可惜他转悠了几次,企图尤其是遇到乞丐的几个地方,但是都没有遇到他的身影。
隱约中,许克生似乎看到了乞丐清亮的眼神,正死死地盯著燕王的队伍。
许克生心里一跳,乞丐似乎有事。
乞丐心有所感,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起身就走,转眼间就消失在人群里,再也看不到身影。
中间隔著仪仗队,许克生无法过去追赶。 想找的时候找不到,现在碰到了却时机不对。
许克生只能遗憾地摇摇头,牵著驴走了。
“大郎,欢迎再来买奴家的衣梅。”
衣梅西施站在巷口送行,冲他的背影摆摆小手,客气地送行。
巷子果然如衣梅西施所说,走到尽头右边就是路,许克生走到尽头,发现眼前豁然开朗,前面已经可见饮虹桥了。
衣梅西施人美心善,果然没有骗我。
回过头,发现竟然绕到了燕王仪仗的后面。
在人堆里,他似乎又看到了乞丐。
仔细看了看,又不敢確定,有好几个衣衫槛褸的乞丐在队伍后,许克生也不確定看的是否真切。
许克生重新坐上青驴,不急不忙过了饮虹桥。
看著昔日摆摊子的地方,心中有些唏嘘。
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得了重症的病牛,自己得以一展绝技,因为治病又偶遇了太子。
就摆了一次摊子,对自己命运的影响却太深远了。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
许克生在牛马市兜兜转转,仔细询问了一些常用药材的价格。
又进了牛马市,看了牲口的现价。
等他回到家,已经太阳西斜了。
路上的巡城士兵突然变多了,还看到一些锦衣卫的番子脚步匆忙。
许克生对此没有在意,可能是在捉拿疑犯。
回到家,董桂过来开的门。
许克生隨手將油纸包给了她:“好吃的。”
董桂打开看了一眼,开心的叫道:“是衣梅唉!”
她又有些捨不得:“二郎,这个好贵的!多少钱一颗?”
“一文钱一颗。”
“呀!”董桂惊叫道,“这么贵!下次別买了!奴家也不太爱吃。”
周三娘闻声走了过来。
董桂將油纸包递给她一个。
三娘打开看了一眼,便笑著捻了一颗放入嘴里。
她被甜的眯了眯眼睛:“这是文七姐的衣梅,奴家小时候吃她娘做的,现在吃她做的。”
“看来她家的衣梅很好吃。”董桂笑道。
周三娘回道:“是的呢,她家真材实料,味道又好,还放了中药,既解馋又滋补。”
“嗨!好吃是好吃,就是忒贵了一些,一粒要一文钱。”
董桂赞道:“二郎真会买东西。”
清扬道姑从西院晃了过来,董桂也给了她一包:“姑姑,你的!”
清扬捏了一颗隨手一拋就丟进了嘴里,动作最为瀟洒。
吃著衣梅,还不忘沙哑著嗓子道:“衣梅好吃,文七姐也好看,衣梅西施”呢。”
许克生看了她一眼,你一个穿道袍的怎么还嘴碎。
清扬道姑不甘示弱,上下打量他:“你不是衝著文七姐买的?没仔细看看人家?”
董桂急忙帮许克生开脱:“姑姑,二郎肯定不知道文七姐的。”
周三娘吃吃地笑了。
清扬点点头董桂的脑袋:“哪天他把你卖了,你得帮著他数钱。”
董桂自己也吃了一颗,笑道:“不会噠!”
她们三个说说笑笑,一起吃著衣梅去了西院。
许克生正准备去书房,外面有人敲门。
许克生打开门,来的竟然是董百户,身后跟著几个番子。
全都一身戎装,带著腰刀。
好像是在巡逻中路过这里。
“百户,快请进!”
董百户这次没有客气,跟著就进了东院。
许克生按住狂叫的阿黄,让出一条路。
董百户却不走了,低声道:“许兄,我正忙著,说句话就走。”
“百户,怎么了?”
董百户凑过去,低声道:“中午,燕王的仪仗在接近王府的时候遇刺了。
!!!
许克生心里一跳,不由地想起了中午看到的乞丐。
那时,乞丐正死死地盯著燕王的仪仗,那眼神虽然故意藏在乱发之中,现在想来,那种神情显然是寻找什么。
莫非是他?
许克生遇到乞丐和燕王仪仗的地方,离开王府还有一段距离。
如果是乞丐,他应该是跟踪了一段路,寻找最佳的刺杀时机。
竟然敢在京城刺杀一个藩王?
在密探遍布的京城,他能逃得掉吗?
“百户,刺客是谁啊?被抓到了吗?”
“没有!”董百户摇摇头,“刺客用的弩弓,没人看到刺客长什么样,只找到了一把土製的弩。”
“百户,燕王怎么样了?”
歷史上朱棣还能靖难骑兵,说明这次刺杀应该没有达到目的。
董百户摇摇头:“燕王没事,刺客袭击的不是燕王,而是一个侍卫。据说被射中了左臂,伤的不太重。”
???
许克生十分不解。
刺客和侍卫有仇?
为何偏偏选择在燕王出行的时候杀人?
这不是徒增危险吗?
许克生感觉满头的问號,想不通刺客为何挑选这样的时机?
许克生追问道:“据说”?手上的侍卫没配合锦衣卫说点什么?有什么仇家?得罪了什么人?”
董百户摇摇头:“蒋指挥使亲自登门询问的,受伤的侍卫没有出来,也没有说是谁受伤了。
都说没看清楚,一根弩箭就飞过来了,伤了其中一名侍卫。”
许克生嘆了口气:“真是凶险。”
从燕王府的反应看,这次的刺杀充满了诡异。
董百户一只脚跨过了门槛,回头叮嘱道:“许兄,我这次来是告诉你注意安全,今天別出门了,等著明天护卫来了一起出发。”
“百户,你知道谁来护卫了?”
“当然知道,”董百户笑了,“就是我名下的一个总旗。”
许克生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董百户交代一番,就要告辞,”我还要去巡街,盘查可疑人员。”
许克生急忙问道:“百户,吴老二怎么样了?”
“那个刺客啊,当天夜里就被陛下赐死了。”
许克生微微頷首:“死了好!”
死人不会说话。
当时夜色朦朧,看到乞丐出手的就自己、董百户和吴老二。
活著的两个人都不会说出乞丐的秘密。
没想到董百户突然问道:“许兄,那晚的乞丐,你后来又遇到了吗?”
许克生急忙摆手:“没见。他怎么了?”
董百户摇摇头:“没什么。这种江湖中人关係复杂,又来路不明,很多都是亦正亦邪的。你如果再遇到了,千万不要以为那晚他出手了就盲目信任。”
“好,我小心他。”许克生隨后应道。
董百户匆忙走了,他还要带人继续出去排查。
许克生看著他带人远去,心中却感觉这个刺杀案充满了疑问。
希望乞丐兄安然无恙!
虽然不明乞丐的底细,但是凭直觉,乞丐远比燕王更有人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