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治之症
听到朱允炆的话,御医们尷尬的无地自容,老脸火辣辣的。
如果是太子自己入睡了,那最好不过。
眼下偏偏是被许克生催眠的。
自己一群人辨证了大半天,用药、针灸、按摩、沐浴、散步————。
就在眾人各种討论、各种爭辩的时候,许克生只敲了几下吉水缸,太子就睡了。
当然,皇宫的水缸不能叫“水缸”了,该叫“吉祥缸”。
医理还不复杂,无非音乐影响五臟的那些理论,大家刚开始学医就接触了。
可是偏偏没人想到,因为这种方法太冷门了。
药汤、针灸才是正途,再不行就祝由术了。
王院使率先醒悟过来,冲朱允炆拱拱手,含糊地说道:“太子殿下能安睡就好,一切都是臣子该做的。”
朱允炆点点头,低声道:“天晚了,各位早些安置吧。”
王院使带领眾人再次施礼。
朱允炆退了回去,他和朱允通还要再守一会儿再走。
虽然太子嘱咐他们兄弟要以学业为重,但是现在太子睡不踏实,他们只能放下学业前来尽孝,毕竟朝廷以孝治天下,皇子皇孙更要起表率作用。
王院使直起腰,冲大家摆摆手,示意出去。
眾人去了大殿,一路上不断有人回头看著走在最后的许克生。
进大殿,眾人站在一侧,全都齐刷刷地看向许克生,脸上依然写满不可思议的神情。
大殿鸦雀无声,许克生被看的有些尷尬,只能拱手道:“各位前辈,请多指教。”
御医们有的轻声哼了一声,有的拱手还礼。
王院使捋著长须,缓缓道:“后生可畏啊!”
自己还带著一群人討论的热火朝天,辨证的面红耳赤,年轻人已经將问题解决了。
这让一群老傢伙情何以堪!
许克生急忙拱手道:“晚生刚才也是不確定是否有效,才没有和眾位说,想著先试探一下。”
戴思恭捻著鬍子,笑而不语。
王院使连连点头称讚:“许生独闢蹊径,用乐声疗愈,老夫也从中有所感悟。”
御医们也跟著夸讚了几句。
周慎行冷眼旁观个,突然拋出了问题:“许相公,你认为太子殿下为何不得眠?”
被一个年轻人折了面子,他想从辨证上找补一点场子。
“太子心忧天下。”许克生回道。
他没有去分析什么医理,御医们都分析烂了。
周慎行:
”
”
这种回答太有高度了,让他挑不出刺。
戴思恭咳嗽一声,问道:“启明,如果明晚太子依然不得眠,该如何?”
许克生回道:“院判,如法炮製即可。要是就此取材,这个水————呃,吉祥缸就足够了。”
“要是讲精致,就请一个乐师,挑选一个编钟,用上等的皮料做一个棰子。”
戴思恭点点头:“善!”
王院使见问题解决了,就率先告辞了。
除了两个值班的御医,其他人都跟著走了。
许克生和戴思恭去了公房。
戴思恭坐下后,欣慰地嘆了口气,“幸好你来了。”
许克生笑道:“各位御医都在,肯定也有良方。”
戴思恭摆摆手,苦笑道:“要是那么容易,大家也就不用爭论了。”
宫女送来一壶浓茶。
许克生拿起茶壶,给戴思恭倒了一杯,“何况刚才晚生也孟浪了。”
按照太医院的规矩,他应该先提交治疗的方子,御医们討论。
討论通过后,御医、院使或院判签字,方子呈送陛下御准。
如果是新的方法,最好找病人试行几次,甚至一段时间。
许克生却招呼不打,就直接就用上了。
刚才如果周慎行就此发难,他就不好招架了。
戴思恭摆摆手,笑道:“今晚这种情况,如此治疗手段,是不是要先辨证再施用,反而是小节。”
许克生却道:“如果被咬住了,就是大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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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思恭笑道:“太子安睡。他怎么咬?他敢咬?不用老夫开口,院使第一个不放过他。”
见许克生还有些不解,戴思恭解释道:“两天了,太子失眠的问题还没有拿出一个方略来,陛下早就急了。你以为院使不害怕吗?”
“可是太子这种情况,大家不敢轻举妄动啊!”
“如今的情况,黄狸也罢,黑狸也罢,得鼠者雄!”
“你的方子只有好处,没有一点不良的影响,陛下知道了只会夸讚,绝不会追究什么规矩。”
许克生微微頷首,彻底放心了:“晚生明白了。”
戴思恭喝了一口茶,愜意地活动一下身子,“在太医院,你不用想太多,安心治病。太子的身体好转,什么规矩都不重要;太子如果————那时候,什么规矩也不重要。”
他的手在脖子划拉一下。
许克生笑著点点头:“院判说的是,治病才是重中之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戴思恭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人是活的,人也必须得是活的!”
许克生也坐下了,端起茶杯笑道:“其实,晚生也没想那么多。想到音乐简单易操作,就试了试。”
他將自己当时的思路详细说了一遍:“晚生当时考虑用药、下针都有难处,才试著敲缸,企图获得奇效,幸好太子很配合地睡了。”
如果用药,太子现在已经是每天三碗药汤了,用的量少,他有抗药性,极有可能不起作用,量大了就要考虑太子的承受能力。
並且用药还要考虑配伍,小心和其他药方的衝突。
针灸也会有效果,但是相比音乐的毫髮无伤,针灸就不是优先选择了。
沐浴时间更长,有没有效果待定,还要担心太子受凉。
这样排除下去,音乐疗法就成了首选。
戴思恭听的很仔细,不时提出问题,或说出自己的看法。
最后,他感慨道:“往往就是不经意间的举措,反而有奇效。”
喝了一口浓茶,他又问道:“启明,刚才忘记问你了,用哪首曲子更佳,你可考虑过?”
许克生摇摇头,“院判,暂时不要用曲子,就用刚才我敲的那种方式。”
戴思恭放下茶杯,拿起笔写了音乐治疗的方子,边写边问道:“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许克生认真想了想,说道:“归纳起来,初期就是一种声音、一种乐器。彻底忘记曲调,就是单调的声音,简单、悠扬、低沉。不要复杂的,更不能尖锐刺耳。”
戴思恭提笔而就,自己默读了一遍递给许克生:“你检查一遍。”
许克生看过之后,补充道:“院判,如果一定要用曲子,就挑舒缓、简单的,乐器一两把即可。也不要在寢殿演奏,最好远一些,在寢殿能听见就够了。”
戴思恭按照他的意见修改了,重新誊抄后,签字画押。
治疗太子失眠的方子就这么定了,明天抄送谨身殿一份,就可以入档了。
戴思恭吩咐宫人送来糕点,又接著问道:“启明认为,太子殿下是因为百姓迁徙而操劳,才影响了睡眠?”
许克生点点头,“太子本就身体虚弱,再殫精竭虑去操劳国事。三十万百姓的迁徙,千头万绪,事务太多了。”
戴思恭嘆了口气,“启明说的有道理。气血本就不足,现在还要大量消耗,”
许克生附和了一句,”血不养神,虚火上扰,所以就睡不安枕了。”
今晚戴思恭不用值班,和许克生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许克生跟著送出宫。
戴思恭低声道:“启明,晚上太困了就睡,別那么老实。如果太子有事,內官会来叫你的。
这日子还长呢,咱们也要保重身子骨。”
许克生点头应下,“院判放心,我会休息的。”
戴思恭渐渐走远了,消失在夜色之中。
许克生没有急著回去,在宫门前缓缓渡步。
残月如鉤。
夜风中带著淡淡的香。
四周十分静謐,只有他轻微缓慢的脚步声。
他在思索今晚的安排,戴思恭白天让他写一本讲述六字延寿诀的书。
虽然答应了,但是怎么写还没有时间细想。
现在正好將思路理一理,今晚就动笔。
自从给太子看病,他也看了不少医书,整理了读书笔记。
戴思恭说医书讲解的不够透彻,甚至有些乱,许克生也深有同感。
同样是讲述六字延寿诀,不同的书的描述千差万別,甚至互相衝突。
即便是同一本书,六个动作也有的详细,有的一笔带过。
想用一本书就学透彻了,完全不可能。
是该写一本书了!
许克生先定下了书的主旨,就是详细归纳六字延寿诀,也算自己没有白来一趟。
大概想了全书的大纲,许克生快步回宫。
进了公房,他研了满满一池的墨汁,然后提笔开始写书。
决定的事情他会儘快去做,避免拖延下去绵绵无期。
夜色渐浓。
一轮残月缓缓西降。
许克生已经物我两忘,完全沉迷在写书中。
朱允炆、朱允熥兄弟终於退了出来,父王睡的一直很香,他们也该回去休息了。
他们路过前殿,看到戴思恭的临时公房还亮著灯。
朱允炆只是看了一眼,继续向外走。
朱允熥猜测许克生应该在,就想著过去和他打个招呼。
站在公房门前,朱充通看到许克生就站在书案前,正在奋笔疾书,一侧已经写了一叠的纸。
朱允通十分感动,许克生肯定在写什么方子。
为了父王,许相公真的是全力以赴,自己都要去睡了,他还在努力。
朱允熥见他如此投入,没有上前打扰,唯恐打断了他的思路。
驻足看了片刻,朱允熥忍住到了嘴边的哈欠,躡手躡脚地退后几步,快步出宫了。
朱允炆回了景阳宫。
这是太子妃居住的宫殿,在东宫规模仅次於咸阳宫。
宫內只有大殿后面隱约还有灯火。
他知道母妃还没有睡,还在等著他带来咸阳宫的消息。
朱允炆快步进殿。
值守的宫人急忙打开帘子。
里面传来吕氏的声音:“是炆儿吗?”
“母亲,是我。”
“过来吧。”吕氏轻柔地招呼道。
朱允炆穿过大殿,快步向后走。
吕氏还正坐在寢殿外做绣一块帕子,看到儿子来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给殿下来一杯水。”
朱允炆上前施礼:“儿子给母亲请安!”
吕氏眉开眼笑:“安!”
她拍了拍一侧的锦凳,催促道:“炆儿,快坐吧!忙了一天,我儿都累坏了!”
朱允炆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母亲,父王睡下了儿子才来的。”
“唉!”吕氏嘆了一口气,“还不知道几时能睡著,能睡几个时辰。”
朱允急忙解释道道:“是儿子话没说清楚,儿子来的时候,父王已经睡著了。
吕氏很意外,急忙问道:“你父王已经入睡了?今晚这么快呢?”
“母亲,因为有医家出手了,收效甚快。”
吕氏眼珠一转,询问道:“是许克生的法子?”
“是他,母亲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吕氏笑道。
连著几天御医都束手无策,许克生进宫就有办法了,让人很难不怀疑是他。
朱允炆將原委说了一遍,最后笑道:“儿子在寢殿听了敲缸的声音,当时还觉得奇怪。但是这种声音是很有效,儿子听了心里都感觉寧静。”
!!!
听到是敲的水缸,吕氏的眼中是忍不住的惊嘆,必须是许克生!
这法子听起来没有多惊艷,音乐治病自古有之。
但是御医都没有想到的,许克生不仅想到了,还用了,更有了奇效。
这就很不一般了!
年前此子进宫造了雾化机关,后来又炮製了蜜炙麻黄,到现在的敲缸入眠。
吕氏突然发现,太子的病已经离不开许克生了。
昔日倚重的戴思恭,更像是此子的助手。
虽然这种很荒诞,但是吕氏认为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想到此子要参加乡试,不知不觉之间,太子身边的近臣子又多了一个。
吕氏陷入沉思,片刻后才问道:“炆儿,有大臣和你提起过许克生吗?”
“这————”朱允炆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
梳理了这几天遇到的人,他想起了一个人:“母亲,课堂上黄编修提起过,说此人虽然年轻,但是经过苦学勤练,医术十分了得。”
吕氏微微頷首,“知道了。”
朱允炆还在惊嘆刚才的经歷,“母亲,宫里四处都有吉祥缸,儿子也经常敲著玩儿,可是从没想到这种声音能催眠。”
吕氏笑了,宠溺地看著儿子:“我儿不需要懂这些。你只需要记得圣人的微言大义就够了。医术,终究是末学。你看许克生,医术如此了得,还不是要进府学读书。”
朱允炆急忙低头道:“儿子记住了。”
吕氏催促道:“明天一早还要去学堂,你快去睡吧。宫人已经將汤备好了,沐浴更衣就儘快睡吧。”
朱允炆起身告退了。
一道清辉透过窗纱,在吕氏的裙摆上留下朦朧的光影。
吕氏静静地坐著,看著光影发呆。
自从许克生入宫治病,太子几次不適都是他出手成功治癒的。
此子已经引起了陛下、太子的注意。
他已经不仅是府学的廩膳生了,还是简在帝心的读书人。
医术如此高超,陛下没有召入太医院,显然是让此子走仕途的。
听说太子很关心他的学业。
现在朝廷需要人才,可是三年才考一次的会试,导致进士很罕见。
何况之前还停考了好多年,举人、进士都很少,现在举人都可以出来做官了。
许克生只要今年秋天中了举人,必然会有官做,几乎可以肯定,许克生未来必进东宫,成为太子的潜邸之臣。
只等那一天,就飞黄腾达了。
吕氏看向一旁,光影站著一个头髮灰白的老嫗,景阳宫的管事婆、她的贴身嬤嬤。
吕氏屏退左右,只留下了这个老嫗。
吕氏喝了口水,缓缓问道:“梁嬤嬤,上次的蜜炙麻黄,陛下对许克生讚不绝口?”
“是的,娘娘。”
“宫里就没人说他不好吗?”
“娘娘,就太医院的寥寥几个御医、医士说了他的坏话,其中周慎行御医比较典型。”
“昨天,熥儿去找许克生了?”
“是的,娘娘,三殿下说是找许克生治狗,去了周家庄,还吃了农家饭。”
吕氏冷哼一声,不屑道:“治狗?你信吗?”
跑去凉国公的府上,又去找许克生。
拉拢许克生的心思,还不是昭然若揭。
梁嬤嬤摇摇头,”老奴不信。三殿下的狗没有病。”
吕氏呵呵冷笑,“真是个聪明的,知道烧冷灶了!不对,许克生现在早不是冷灶了,也是简在帝心、太子关切的人了。
梁嬤嬤问道:“娘娘,需要炆殿下也去接触许克生吗?”
吕氏摇摇头:“这个问题本宫也细想了,先等等看吧,不能太明显了。看太子怎么用许克生。当然了,炆儿也不能得罪了他。”
主僕又商討了一会儿。
外面传来梆子响,三更了。
梁嬤嬤劝道:“娘娘,先就寢吧?”
吕氏点点头,缓缓起身走向寢殿,隨口又问道:“记得你说起过,许克生在京城有一座院子?是凉国公送的?”
“是的,娘娘,凉国公府说了,这是许相公给凉国公治马的诊金。”
“嚯!”吕氏撇撇嘴,“看到了没有,这才是烧冷灶!这老贼,眼光倒是毒辣的很吶!”
“娘娘洞幽烛微。”梁嬤嬤送上一记马屁。
吕氏坐在梳妆檯前,看著镜子中的丽人。
岁月无情,终究在她白玉般温润的脸上留下了痕跡,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鱼尾纹。
吕氏有些遗憾地说道:“在宫外,许克生是什么情况,咱们知道的太少了,也太晚了。这样太被动了!”
梁嬤嬤上前开始卸下珠釵,“娘娘,老奴会留意的。”
吕氏低声道:“嗯,查明他身边的人,他的嗜好,家產,族人,朋友————此子即便不能为炆儿所用,也不能被某些人拉拢去了。”
不是所有臣子都喜欢参与夺嫡的,万一许克生选择置身事外呢?
但是目前为止,许克生和凉国公府来往甚密,这让吕氏有了些许警惕。
谨身殿。
朱元璋正在烛火下翻看夏季的治疗方略,这是戴思恭白天送来的。
方案面面俱到,从太子的病情,到治疗的方案,可能用的药。
朱元璋连看了三遍,才提起御笔,写下两个字:“准奏”。
大太监周云奇轻手轻脚地上前,放下一杯茶水。
“云奇,什么时辰了?”
“陛下,二更二点了。”
“太子有消息来吗?”朱元璋抬起头问道。
如果御医给开了治疗不得眠的方子,早就该送来了。
莫非选择了戴院判的温水沐浴?
“陛下,咸阳宫刚刚送来了消息,太子殿下已经入睡了。”
“哦?太子睡著了?什么时候?”朱元璋来了精神。
“陛下,来的內官说,太子殿下是在一更五点入眠的。”
朱元璋缓缓起身,今晚睡的这么快?
“是许克生的办法?”
周云奇摇摇头:“陛下,咸阳宫传来的消息只说是睡了,没说具体怎么睡的。”
朱元璋捻著鬍子沉吟了片刻,抬脚朝外走去:“云奇,隨朕去咸阳宫。”
他不信是太子自己入睡的,御医肯定参与了。
也肯定没有用药,不然自己就知道了。
那就是针灸,或者按摩,或者温水沐浴了。
也不会是针灸,因为扎哪些穴位,需要朕提前同意的。
他现在迫切想知道,太子如何入眠的。
清辉笼罩京城,皇宫已经陷入沉睡。
宫人在前面挑著灯,朱元璋大步朝咸阳宫走。
四周的虫鸣阵阵,隨著他们的脚步声停歇,他们走远了又继续鸣叫。
咸阳宫只有大殿还有光亮。
值班的宫人已经在两边跪迎。
朱元璋走了进去,看到一旁的公房在亮著光,隱约看到了许克生的身影。 有侍卫要上前敲门提醒,被朱元璋摆手制止了。
朱元璋走到门前看了一眼,许克生在写东西,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握笔苦思,完全不知道门口站著一群人。
他的右手边,已经放了一叠写好的东西。
朱元璋转身走了,许克生必然在考虑以后的治疗,就让他用心去思索吧。
周云奇已经叫来了一名值班的御医。
御医向朱元璋详细地稟告了许克生治疗的过程。
朱元璋终於知道了前后的经过。
朱元璋微微頷首,嘆道:“又是许生!”
折腾了太子两个晚上的失眠,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
朱元璋觉得很新奇,追问道:“许生只砸了七下?”
御医躬身道:“陛下,许相公砸了七下,但是王院使认为,在第六下太子就已经入眠。”
朱元璋微微頷首。
他清楚记得,那口缸是新送来的,本来打算养几条金鱼。
“为何敲缸太子就睡了?”
御医躬身解释道:“稟陛下,在医理上,五音可以影响五臟。乐声引导人的气机,气机平顺了就可以疏通经脉。当时许相公敲的声音异常的舒缓,绕樑不绝,平復了太子殿下內心的焦躁。”
朱元璋又问道:“有类似的医案吗?”
御医对此很熟悉,当即回道:“陛下,宋代的大文豪欧阳修曾经一度忧虑成疾,最后是用练琴治癒的。”
朱元璋很满意,如果听听音乐就能治病,这可比服药、针灸强多了。
“后续太子还睡不好的话,敲缸还有效吗?”
御医仔细回忆了许克生的话,谨慎地回道:“稟陛下,许相公说过可以让御医如法炮製。也可以请乐师,用乐器。”
朱元璋连连点头:“善!”
知道了想知道的,他转身回宫了,一路上步履轻鬆。
“云奇,明天命钟鼓司挑选最好的乐师。”
“奴婢遵旨。”
“乐器————让他们去请教许克生,到底用哪一件。挑选乐师,最好也去徵询他的看法。”
“老奴记住了。”
东方出现微光。
许克生终於放下了毛笔,初稿完工了。
一夜没睡,除了头有些昏,並没觉得困。
不记得这一夜磨了几次墨,只记得水盂加了三次水,两块墨条只剩下无法拿捏的一小块。
右手腕酸疼,捏笔的几根手指都僵硬了。
看著厚厚的一摞纸,许克生很有成就感。
“启明,写了这么多?”
戴院判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旁,满脸惊讶。
看著许克生的黑眼圈,戴思恭关切道:“一夜没睡?昨晚谁说会注意身体的?”
许克生笑道:“太亢奋了,一点困意都没有。”
他將书稿递给了戴思恭:“这是晚生写的初稿,请您老过目!”
戴思恭笑著接过去:“老夫可得好好学习一番。”
“不敢!请院判指教!”许克生急忙谦虚道。
一老一少正在客气,门外有人问道:“你们大清早的要学习什么?”
朱標穿著睡袍正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著他们。
两人急忙迎上前施礼。
朱標舒了个懒腰,“刚醒,出来走走。你们用早饭了吗?”
“殿下,臣在家里用过早饭过来的。”
“晚生正准备用饭。”
“你们在討论本宫的医案呢?”
“殿下,许生写了一本六字延寿诀”的书,老夫正要拿来拜读。”
朱標来了兴趣,伸出手道:“六字延寿诀?拿来本宫看看!”
戴思恭急忙將手稿呈上。
朱標站在门口翻了翻,不断点头称讚:“很好!比本宫见到的都全面。这个讲解详细。哦,还有图,这运气的路线就一目了然了。”
他转手將手稿交给一旁的太监,”本宫正好有一些疑问,先看一遍,之后给院判修订。”
戴思恭急忙道:“老臣可不敢修订”,老臣准备跟著学习一遍六字延寿诀。”
朱標哈哈大笑,“好了,你们两个也不要谦虚了。书稿写的很好,不少大臣一直抱怨找不到一本像样的书,现在不就有了吗!院判准备写个序吧。”
许克生拱手告退:“殿下,晚生该出宫了。”
朱標摆摆手道:“稍等一会儿,钟鼓司的太监还要找你。他们要定下乐匠、乐器,需要你来首肯。”
许克生拱手领旨。
提到钟鼓司,朱標又想到了昨晚的声音,忍不住好奇道:“许生,你是怎么想到声乐助眠的?本宫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著,烦躁的很,可是听到你敲缸的声音,心里竟然慢慢就平静了,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入睡的。”
许克生笑道:“殿下,晚生排除了不好用的药汤、针灸,排除了耗时比较长的沐浴,就只剩下音乐疗法了。”
朱標微微頷首:“原来如此。”
敲缸的方法很简单,不像雾化机关,现在也没几个人搞清楚其中的理论。
但是在关键的时候能想到用,用了还有效,这就不简单了。
朱標在心中嘆息不已,御医爭论了那么久,只有戴思恭的法子更接近一些。
太医院再招医生,该招年轻一些的医家了。
等太子用了早膳,休息片刻后,戴思恭给他把了脉。
戴思恭道:“殿下一夜安睡,今天脉象更趋平稳、有力。”
朱標笑著点点头,“善!”
戴思恭准备告退了。
许克生却拱手道:“殿下,每日看奏疏的时间,最好能有所约束。”
朱標微微頷首,“知道了。”
许克生也没有再劝。
朱標身为太子,参与朝政是职责所系。
並且管理朝政也是权力的象徵,太子不可能放弃权力,能答应少看已经不易了。
朱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许生,锦衣卫上了题本,上次绑架你的王大锤”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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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克生故作惊讶道:“殿下,这是个好消息啊!锦衣卫太厉害了!”
戴思恭也抚掌叫好,“启明这下安全了。”
虽然有锦衣卫保护,但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大匪在暗中窥视,任谁也睡不安枕的。
朱標解释道:“他应该是死於內让。锦衣卫推测,是抓到了王三贵之后,他们中间出了问题,打了起来。”
“刑部核对了武器、身高、长相、身上携带的照身帖,都和王大锤一致。”
许克生笑道:“幸好抓到了王三贵,不仅抓了几个匪徒,还让他们內斗了。
朱標也点点头,“那个配合你抓王三贵的百户,是个做事麻利的,幸好他没有给敌人喘息的机会。本宫已经命令锦衣卫嘉奖他了。”
许克生心中暗暗高兴,有了太子的令旨,董百户这次的功劳彻底坐实了。
至少未来一年半载的,董百户的日子好过了。
此刻,董百户刚从指挥使衙门出来。
他是来送文书的。
作为抓捕王三贵的主要將领,他需要写一份文书归档。
王三贵的案子终於结案了,圣旨已经下了,案犯全部斩首,迁其妻子赴辽东充军。
一个穿著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在路边站住了,拱手施礼:“小人见过董百户。”
董百户见这人相貌端正,有些面熟,似乎是指挥使衙门的王书吏。
董百户也拱手还礼,虽然两人等级差別很大,但是他现在学乖了,就是指挥使衙门的一条狗他都不敢轻视。
董百户以为就是客套一句,拔脚就要走,王书吏突然叫住了他,“百户!”
董百户再次停住脚步,疑惑地看著他,“王书吏,还有事?”
王书吏憨厚地笑道:“百户,您刚来锦衣卫,是不是感觉四处都很陌生?小人陪你到处转转?”
董百户笑著婉拒了:“谢谢好意,改日吧。”
他还要回百户所,兄弟们都等著庆贺呢。
王书吏也没强求,拱了拱手:“百户且去忙。”
董百户点点头,拔脚走了。
王书吏则进了东厢房的一间公房。
里面有人大声问道:“同知的马治好了吗?”
“没呢。”王书吏嘆息道。
董百户站住了,陈同知的马病了?
他支起了耳朵,不能错过关於上官的任何消息。
他和指挥同知之间还隔著指挥事、镇抚使、千户、副千户,但是不影响他的八卦之心。
“不就是拉肚子吗?这点小病还治不好?”
“嗨,咱们衙门就仨兽医,一个去了镇江府公干;一个老丈人死了;一个去了江北的军营帮忙去了。”王书吏解释道。
“这么寸呢?”
“可不是吗,还不知道同知该如何发火呢。”
“是啊,这腹泻就要赶紧治,拖延的时间久了,就成大病了。”
董百户眼珠一转,自己在锦衣卫衙门一点根基都没有,每一个上官都是那么陌生。
如果能趁机將陈同知的马给治了,岂不是有了一个熟人。
在锦衣卫,指挥同知是仅次於指挥使的官职,如果和这位大佬熟悉了,自己的官途就顺风顺水了。
董百户转身回去了。
不过他很谨慎,先去陈同知的公房外转悠了一圈。
直到里面出来一个小旗,正是陈同知身边的亲兵。
“站住!”董百户沉声叫住了他:
小旗急忙拱手施礼:“百户有何吩咐?”
“同知的马病了?”
“哦,就是一点小病,很快就能好了。”
“找兽医了吗?”
“呃,小的听说,好像还没呢,衙门的三个兽医恰好全都不在家。”
“为什么不从外面找兽医?”
“小人听同知说,准备去太僕寺借一位。”
“去借了吗?”
“呃,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战马得的是小毛病,也许去借了,也许还没有吧。”
这和刚才王书吏说的正好对上了。
董百户这次確信了,陈同知的马得了一点腹泻的小病,恰好兽医都不在。
他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这事自己能办啊!
我的朋友许相公那可是神医!
董百户不再犹豫,上前求见陈同知。
陈同知恰好在,招呼他进了公房,还温和地打了招呼:“是新来的董百户?你刚来就立了大功劳,太子殿下都知道了!以后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上官的上官竟然如此谦和,董百户激动的满脸红光:“都是上官调度有方,末將只是出出力气罢了。”
陈同知见他识趣,才问道:“找本官何事?”
董百户拱手道:“末將认识一个兽医,医术高超。您的战马可以请他治疗。”
陈同知很惊讶,急忙问道:“医术如何?这么有把握吗?”
“此人治疗牛病、马病十分拿手,您的战马的那点小病,他肯定能治。”
董百户拍著胸脯,一阵吹嘘,力爭將这次机会拿到。
帮上官办了公事,办的无论多好都是应该的;
帮上官办了私事,才能让领导印象深刻。
!!!
小病?
陈同知更加惊讶了。
他忍不住上下打量董百户,目光坚定,说话自然,不像在说谎。
“哦,是吗?確定他能治?这位医家在哪里?要是路远,还得麻烦他来一趟。”
董百户笑道:“同知,他就住在京城。”
陈同知心生疑惑,京城有名有姓的兽医都请来看过。
董百户说的是哪一位?
不过他没有细问,也许是自己没打听到的。
陈同知微微頷首道:“那好吧!本官的战马就在马棚了,你牵去求医吧。诊金本官来出。”
最后他还不忘叮嚀:“治不了就牵回来。”
董百户拱手领命,快乐地退下了。
人要是顺了,功劳都能自己掉下来。
眼看著比在国公府舒坦多了,至少升迁的机会更多了。
董百户脚步轻快,出了公房就去了马棚。
当別人听到他要给陈同知找兽医,都仔细地打量他一番,然后认真地指路:“前面,右拐,丙字號二排,第三匹,白马。”
董百户以为他们是羡慕自己抢到了机会,差点哼著小曲大步前进。
中途又遇到了一个马夫,听到能治陈同知的马,二话没说就亲自带路,將董百户引了过去,“百户您看,前面的马棚就是了。
董百户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觉得眼前一黑,马棚里只有一匹马,可以说是白马,也可以说是浅灰色的马。
战马瘦骨嶙峋,臥在地上,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董百户嚇的一哆嗦,急忙后退一步,“肯定是走错了。”
直到看见门前柱子上刻的字:“丙字二排。陈”。
董百户的心沉到了谷底,“遭了!被人算计了!”
刚腹泻的战马不会瘦成这个样子。
这是久治不愈的病马。
马夫还在一旁嘮叨:“这马闹痢疾,差不多一个月了吧。除非找到神医,不然它也没几天了。”
董百户眼前又是一黑,额头出了一层虚汗。
久泻!
这是尼玛绝症!
董百户当了十几年的骑兵,接触了太多的战马,认识了不少兽医。
还没见过哪一位治好过久泻的战马。
王叫驴曾经说过:“这种病如何治好了,那绝不是医术,只是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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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百户彻底醒悟了,被人给坑了!
刚才那几个人明显是联合起来,给自己下的套。
自己还傻抱子一般,主动钻了进去。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在国公府一直谨小慎微,怎么进了官场反而就大意了呢?
现在去回绝了陈同知,那是找死。
董百户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牵著马去找许克生碰碰运气。
他命令马夫將马牵出来。
眼看著战马站起来后,四条腿都有些哆嗦。
“这马能走远吗?”
马夫笑道:“百户,这要看您想走多远,从这里去江边还行;要是去芜湖,那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它。”
董百户深吸一口气,马棚独有的酸爽气息直衝天灵盖。
脑子清醒了一些,他才说了见到战马后的第一句讚美:“这么高大,没有病的时候一定是罕有的骏马。
马夫连连点头:“百户猜的对,这可是千里驹。”
董百户接过韁绳就走。
马夫还跟著嘮叨:“这是陈同知私人的马,可不是衙门的。同知视若眼珠子,还给起名字叫云螭”。”
董百户心里又是一哆嗦。
如果衙门的马,治不了还好说,上官肯定要重新挑选一匹骏马的。
现在却是上官自己的马————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不过脑子更乱了。
只能去碰碰运气,万一自己运气好,许克生运气也好。
这马就治癒了!
马夫还在后面嘮叨:“百户,您请的兽医是哪里的?衙门的?太僕寺的?五军都督府的?这么说吧,凡是有点名气的兽医,同知都请来看过。”
这句话太扎心了!
董百户恨不得將他的嘴缝上,可是他不能,只能加快自己的步子。
马夫又提醒道:“百户,您得慢一点,不然云螭跟不上。”
董百户终於牵著马出了衙门,絮絮叨叨的马夫没有再跟上来。
一阵热风卷过来,董百户的耳根子终於清净了,可是步履却越发沉重。
幸好这里距离府学不远,他將战马拴在秦淮河边,隨机拦截一个带队巡逻的锦衣卫的小旗,命令他去请许克生。
小旗领命后快步去了府学。
董百户站在岸边,心里忽高忽低。
他几乎不敢面对许克生,唯恐听到“治不了”这句话,彻底击碎他残存的一丝希望。
他也终於明白,为何陈同知的眼神那么惊讶。
因为陈同知已经绝望了!放弃了!
自己却上杆子送去希望。然后————再送去一次失望!
到那时,陈同知该怎么想?
会不会怀疑,自己是戏耍他?
董百户苦笑不已,是自己太心急了,也是最近太顺,麻痹大意了。
小旗很快就回来了:“百户,府学的训导说许相公请假了。”
董百户嘆了口气,这样正好!
自己又能多活一天。
他牵著病马又回去了。
短短的一段路,马就已经拉了三次。
路过衙门,恰好看到王书吏站在侧门前,冷冷地看著他。
董百户站住了,目光锐利。
自己之前和这狗贼不熟,他为何这么陷害我?
背后到底是何人指使?
王书吏心虚,冷哼一声,转身进去了。
董百户的拳头攥的咯吱吱响,可是最终还是放下了。
总不能衝进指挥使衙门打人。
董百户垂头丧气地牵著马去了马棚。
这次没遇到人,他刚把马拴好,马就缓缓臥下了。
看著时日不多的战马,董百户无比地丧气。
刚刚起色的局面,又被自己亲手搞砸了。
陈同知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在吹牛了吧?
再次走出衙门。
天空碧蓝,暖风轻拂。
可是董百户只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