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亚姆的公寓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孤独的气息。唯一的活物是窗台上几盆奄奄一息的多肉,以及占据了整面墙的、密密麻麻钉满了世界各地风景明信片的软木板。那不是普通的旅行纪念品,每一张都来自一个名为“漫游者驿站”的古怪线上商店。它们质地特殊,纸张厚实粗糙,带着不同地域的微妙气息——有的带着沙漠的干燥,有的浸润着雨林的湿气,有的甚至隐约残留着极地的寒意。绘制其上的图案也并非寻常的风景照,而是用一种古老、细腻、近乎神秘的笔触勾勒出的地标精髓,旁边总会附有一行烫金的、如同咒语般的提示:“分享所见,烙印所感。”
对利亚姆这样囊中羞涩却渴望用脚步丈量世界的社恐来说,这无疑是完美的解决方案。他无需忍受长途飞行的疲惫和昂贵开销,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抵达”世界任何一个角落。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通过这些特殊的明信片,以一种安全而间接的方式,向他那位几乎从未离开过家乡小镇、却对外面世界充满好奇的年迈祖母“分享”他的“旅程”。这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奇特而珍贵的联结。
他第一次使用是在一个沉闷的周末。他“去”了威尼斯。屏幕上,贡多拉在幽绿的水道中穿行,古老建筑的倒影在水中破碎又重组。他选定了一张描绘叹息桥的明信片,图案阴郁而精美。按照指示,他需要集中精神,想象自己正站在桥下,感受水汽扑面,并写下简短的“见闻”——“水声潺潺,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叹息。”然后寄出。
几天后,祖母打来电话,声音里充满了异样的兴奋:“利亚姆,亲爱的!你的明信片收到了!太神奇了!我昨晚做梦,好像真的站在那座桥下,凉丝丝的水汽扑在脸上,甚至甚至好像隐约听到有人在身边低声说话,像是意大利语!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好奇妙!”
利亚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他成功地与祖母分享了那一刻的氛围,甚至超越了物理距离。他没有留意到祖母语气里那一丝难以捕捉的、被陌生低语惊扰后的细微不安。
从此,他沉迷于此。他“攀登”了马丘比丘,给祖母寄去了印有失落之城云雾缭绕景象的明信片,写道:“海拔很高,呼吸间都是稀薄而古老的空气。”祖母随后在邮件里提到,她总感觉呼吸有些急促,仿佛真的身处高山,甚至偶尔会莫名心悸,耳边有风声和某种遥远的、像是石料摩擦的声响。
他“漫步”在京都的哲学之道,樱花图案的明信片上写着:“落英缤纷,时光在此仿佛停滞。”祖母回信说,她总能在午后小憩时闻到淡淡的、忧伤的花香,并做一些关于寂静庭院的、色彩朦胧却带着离别愁绪的梦。
他“潜入”了大堡礁,寄出了色彩斑斓的海底世界明信片:“珊瑚摇曳,鱼群如同流动的彩虹。”这次,祖母没有立刻回复。几天后,她才打来电话,声音有些疲惫:“很美的明信片,孩子。但我这几天总觉得有些闷,像是水压压在胸口,还老是听到一种持续的、嗡嗡的噪音,像是船引擎,又不太像”
一次次的“分享”成功,让利亚姆充满成就感。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扮演“环球旅行者”的感觉。祖母则成为了他最忠实的“旅伴”,通过他的明信片,“体验”着一个她从未真正踏足的世界。利亚姆完全沉浸在这种单向的馈赠喜悦中,刻意忽略着祖母反馈中那些逐渐累积的、不和谐的细微音符——那些莫名的感官残留和轻微不适。
转折点发生在他“游览”阿姆斯特丹之后。他选择了一张描绘夜幕下运河与古老窄巷的明信片,色彩浓郁得近乎诡异。他写下的“见闻”是:“霓虹倒映在水中,与几个世纪前的灯光重叠,迷离而深邃。”
这一次,祖母的反应截然不同。电话里,她的声音颤抖,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利亚姆那明信片我收到后,昨晚昨晚我好像不在床上我好像在一条又窄又湿的巷子里跑,很冷,非常冷脚踩在石头上又湿又滑我听到很多人在哭,在尖叫还有还有马蹄声,很重,很近我闻到我闻到一种铁锈和和什么东西烧焦的可怕味道!”老太太的声音几乎崩溃,“那不是梦!太真实了!我醒来后浑身冰冷,那味道好像还粘在鼻子里!”
利亚姆惊呆了。他试图安慰祖母,说那可能只是一个特别生动的噩梦。但他心里清楚,这绝非偶然。他立刻回到“漫游者驿站”的网站,疯狂搜寻,终于在某个极其隐蔽的、需要特定密码才能访问的论坛版块深处,找到了零星几条语焉不详的警告。
“分享见闻,代价是烙印”
“小心历史的回响,尤其是那些不祥的”
“它不止分享风景,还随机抽取记忆碎片,好的坏的都塞给你”
“我叔叔收到一张来自凡尔赛的明信片后,总听到女人尖笑和瓷器破碎声,看了半年心理医生”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利亚姆的心脏!他明白了!这些明信片分享的,根本不仅仅是美好的旅行见闻!它们会随机抽取当地的文化记忆碎片,甚至是沉淀在土地里的、未被妥善处理的负面历史片段——战争的创伤、灾难的恐惧、死亡的阴影——并将这些碎片强行“烙印”在收件人的记忆和感官里,挥之不去!祖母感受到的威尼斯低语、马丘比丘的心悸、京都的忧伤、大堡礁的压抑,乃至阿姆斯特丹那可怕的巷战幻象和焦糊味,全都是来自那些地方的、真实存在的“地域烙印”!
他不是在分享旅程,他是在向自己最爱的祖母投递精神的毒药!每一次看似温馨的邮寄,都是在将一块不可预测、可能极其危险的记忆碎片,强行植入祖母年迈而脆弱的心灵!
强烈的负罪感和恐惧让利亚姆几乎呕吐。他立刻想要停止,想要警告祖母。但当他颤抖着手点开祖母的最新邮件时,却看到老人在描述了阿姆斯特丹的可怕“体验”后,紧接着写道:“虽然吓人,但孩子,这感觉太真实了。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这里,谢谢你让我‘感受’到另一个世界,哪怕是它不那么美好的一面。下次下次你会从哪里寄明信片来?我很期待。”
邮件的末尾,还附着一张祖母用手机拍摄的照片。照片里,她微笑着举着那张阿姆斯特丹的明信片,背景是她整洁的小客厅。但利亚姆放大图片,惊恐地发现——在祖母身后的玻璃窗反射里,客厅的景象似乎微微扭曲了,隐约能看到并非她家摆设的、潮湿的砖墙轮廓,和一缕若有若无的、如同硝烟般的诡异烟雾!
祖母已经对这些“烙印”产生了依赖!她将那当成了与外界连接、与孙子分享生命的唯一方式!甚至开始渴望下一次的“旅程”,无论那会带来怎样的恐怖体验!而更可怕的是,利亚姆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无法停止。一种扭曲的、近乎病态的好奇心也在他心底滋生——下一张明信片,会从何处寄来?又会携带怎样惊人的、或恐怖的地域记忆?这种“分享”本身,已经成了一种令人上瘾的、危险的双向仪式。
他坐在电脑前,光标悬停在“漫游者驿站”那充满诱惑力的页面上。新的目的地正在闪烁:埃及卢克索神庙、冰岛黑沙滩、切尔诺贝利隔离区每一个名字都散发着未知而危险的气息,仿佛在低语着它们深埋的秘密。
最终,他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法控制地,缓缓移动了鼠标。
他选择了一张描绘切尔诺贝利废弃游乐园的明信片。那图案荒凉、破败,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他深吸一口气,开始集中精神,想象自己正站在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摩天轮下。
然后,他拿起笔,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在那特殊质地的纸面上,写下了新的“见闻”:
“寂静无声,却能听到尘埃落下的声音,和时间凝固的哀嚎。”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已经能闻到那跨越时空而来的、细微的放射性尘埃的气味,听到那死寂之中无声的尖叫。
他知道,又一份沉重而黑暗的“礼物”,即将踏上邮寄给祖母的旅程。而这一次,烙印下的,会是什么?他闭上眼,仿佛看到祖母在遥远的家乡,在睡梦中不安地蹙起眉头,即将被卷入另一段她从未要求经历的、来自远方的创伤记忆。
明信片安静地躺在桌上,等待着被投递。它不仅仅是一张纸,它是一个信使,一个窃取并传递地域灵魂碎片的载体,一个链接着爱与伤害、分享与侵蚀的、冰冷而诡异的诅咒。利亚姆和祖母之间的纽带,因此而变得无比紧密,也布满了无法愈合的、来自世界各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