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烛教堂地下的空气凝滞如死水,混杂着陈年蜡油、尘封经卷和石壁渗出的微弱潮气。亚瑟神父的指尖抚过一排排为逝者祈福的长明烛,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这份疲惫并非来自信仰的动摇,而是源于一种更具体、更无力的磨损——看着生命在眼前一寸寸熄灭,却只能念诵注定无法被应许的祷文。
埃莉诺,他唯一的妹妹,正躺在三百英里外的医院里,身体正被一种罕见而凶猛的基因性疾病缓慢地蚕食。医生们的判决书冰冷而一致:末期,不可逆,剩余时间以周计算。电话里,她的声音日渐微弱,像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心碎的嘶哑。
亚瑟跪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地下室,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石板地,并非在祈求神迹——他早已过了那个阶段——而是在承受一种无声的咆哮,对命运不公的绝望怒吼。
就在他情绪最汹涌的刹那,地下室最深处,一面布满苔藓的古老石墙,发出了极其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摩擦声。一块原本严丝合缝的石砖,竟自行向内缩进,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只手探入的幽暗壁龛。
壁龛里别无他物,只有一支蜡烛。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仿佛被漫长岁月抚摸过的深褐色油脂光泽,像是用陈年的蜂蜡混合了某种不可名状的脂质塑成。烛芯并非棉线,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纤细如蛛丝的物质。它没有任何装饰,却散发着一种古老而静谧的力量感,仿佛一件不应存在于现世的遗物。
亚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它取了出来。蜡烛入手微温,甚至能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脉搏的跳动。壁龛在他取出蜡烛后悄然闭合,石壁恢复原状,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没有说明书,没有警示,但一段信息,如同被解封的古老记忆,直接涌入他的脑海:
「共生之烛。以汝之名为芯,以汝之命为脂。心念所系之人,烛燃而命续。烛光映其魂,摇曳其息弱,炽盛其安康。然烛尽,则双魂同寂,永无轮回。」
信息简单,残酷,且充满诱惑。
以他的生命为燃料,为埃莉诺续命。烛光映照她的状态,烛火熄灭,两人一同死亡。
这是一个交易。一个魔鬼的交易。用他漫长而健康的未来,去换取埃莉诺短暂却真实的“现在”。
几乎没有犹豫。对亚瑟而言,这甚至不能称之为选择。他找来一个古老的黄铜烛台,将蜡烛固定其上。他割破指尖,挤出一滴鲜红的血,抹在那透明的烛芯上。烛芯仿佛拥有生命般,瞬间将血滴吸收,染上一丝微红。他心中清晰地观想着埃莉诺的面容,然后,用颤抖的手划亮了火柴。
“嗤——”
火柴点燃烛芯的瞬间,发出的不是寻常的噼啪声,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某种契约达成的叹息。火焰燃起,并非明亮的暖黄,而是一种柔和的、带着淡淡青晕的白光,稳定得不可思议,没有丝毫摇曳。
几乎在同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医院护工发来的消息:“埃莉诺小姐刚才的呼吸突然平稳了很多,血氧饱和度也在回升,真是奇迹!”
亚瑟紧紧攥着手机,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喜悦和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成功了。代价,开始了。
他将烛台带回自己简朴的居所,放在床头。烛火持续燃烧,极其缓慢地消耗着蜡体,那柔和的青光成了他世界里新的太阳和月亮。他每天通过视频通话观察埃莉诺。她的确在好转!苍白的脸颊逐渐有了血色,衰弱的气息变得有力,甚至能进行短暂的交谈。医生们困惑不已,称之为“无法解释的缓解期”。
但亚瑟能清晰地感受到代价的支付。每一天,他都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在加深,并非睡眠可以缓解,而是某种生命本源性的流逝。他的黑发中开始渗出现银丝,眼角爬上了细纹,一种冰冷的寒意开始盘踞在他的四肢,挥之不去。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通过某种无形的连接,转化为维持那烛光、以及远方埃莉诺生命的能量。
烛光,如同其承诺的那般,精准地反映着埃莉诺的状态。当她因一次轻微感染而发烧时,烛火会变得微弱、摇曳不定,边缘泛起不安的橘红,亚瑟也会随之感到心悸和虚弱。当她好转,烛火便恢复稳定青白,他也随之感到一丝短暂的轻松。他们的生命,通过这诡异的烛火,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一次,埃莉诺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陷入昏迷。烛火瞬间缩至豆大,微弱得几乎要熄灭,颜色变得如同灰烬般的暗红!亚瑟当时正在超市,瞬间感到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和窒息感,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当场晕厥过去。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被抢救,而远方的烛火(他 sohow 能感知到)也因他生命力的急剧波动而更加黯淡。
他意识到,不仅他的生命是燃料,他自身的状态也直接影响着烛火的稳定,进而影响埃莉诺!他不能再有任何意外,他必须像守护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守护自己这具正在不断被消耗的身体。
!恐惧日益加深。他看着蜡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短。最初粗壮的蜡体,如今已消耗近半。他尝试寻找替代品,尝试用自己的蜡去填充,但毫无作用。这支蜡烛只燃烧它自身,以及他的生命。
他开始害怕睡眠,害怕闭上眼睛,害怕每一次醒来都会发现自己又衰老了几分。他变得神经质,避开所有可能的风险,饮食精心计算,活得像个小心翼翼的囚徒,而监狱长,正是那簇看似柔和、却无比贪婪的烛火。
埃莉诺的情况稳定下来,甚至能偶尔坐起来看看窗外的风景。她的生命,靠汲取他未来的岁月而延续,灿烂而残忍。
终于,在一个寂静得可怕的深夜,亚瑟从一场关于衰老和死亡的噩梦中惊醒。他猛地看向床头柜。
那支蜡烛,已即将燃尽。
只剩最后短短的一小截,不足一指宽。蜡泪仿佛凝固,不再滴落。那透明的烛芯,已被燃烧到极致,几乎看不见了。
而上面的火焰,那维系着两人性命的青色火焰,依旧在稳定地燃烧着,散发着柔和却无情的光。
它稳定得令人绝望。
因为它预示着,埃莉诺此刻的状态非常平稳。
亚瑟蜷缩在床上,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淹没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伸出手,指尖离那温暖的火焰只有毫厘之差,却剧烈地颤抖着,无法触碰。
熄灭它?在埃莉诺状态平稳的时刻,亲手终结两人的生命?
还是等待?
等待蜡烛自然燃尽。等待那火焰在埃莉诺或许正感到片刻安宁、甚至可能带着一丝希望的时刻,倏然熄灭。将他们两人,一同拖入永恒的、同步的黑暗。
他无法选择。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最后的、薄薄的蜡体,被稳定的火焰,一丝丝,一毫毫,不可逆转地
吞噬。
烛火倒映在他急剧收缩的瞳孔里,安静地燃烧着。
如同一个共享的、温暖而残酷的
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