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双绪晨光(1 / 1)

晨光还未完全撕开夜幕,我被一声开门声惊醒,是李心谣刚刚出去了。我起床收拾好被褥,来到李心谣的房间门口。

我轻轻敲响了房门。里面传来窸窣的动静,片刻后门开了。

李心谣已经收拾妥当,浅蓝色的连衣裙外罩着那件白色开衫,头发梳成整齐的马尾。旅行箱放在脚边,不大,却装满了这两天的记忆。

“都收拾好了?”我问。

“嗯。”她点点头,拉起旅行箱。

我们一起来到前院,客厅里,周老先生已经在等着了,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这是刚才我出去买的包子,路上吃。”

“周大夫,不用”

“拿着。”周老先生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车程长,别饿着。”

李心谣接过布包,眼眶有些红:“谢谢周大夫,这两天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周老先生拍拍她的肩,“有空再来。”

我提起她的旅行箱:“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去车站就”

“走吧。”我打断她,“清晨路上车少,我送你。”

她没有再推辞。我们并肩走出巷子,晨雾还未散去,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泛着微光。整座城市还在沉睡,只有早起的清洁工在扫着落叶,竹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公交站空无一人。我们在站牌下等着,呼出的气息在清晨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路灯还亮着,在渐渐褪去的夜色里显得孤零零的。

“这两天,”李心谣轻声开口,“像做了一场梦。”

“但又是真的。”她转头看我,“对吧?”

“对。”我说,“都是真的。”

公交车来了,车厢里空荡荡的。我们并排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紧闭的店铺,晨练的老人,偶尔驶过的三轮车。城市在晨光中慢慢苏醒,像一头巨大的生物在舒展身躯。

车站到了。清晨的火车站人不多,大多是赶早班车的旅客,行色匆匆。候车室里弥漫着泡面味和疲惫的气息。

李心谣的车次开始检票。我们随着人流走到站台,绿皮火车静静卧在轨道上,车窗反射着晨光。

“到了给我打电话。”我说。

“嗯。”她点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

广播里响起催促上车的提示。旅客们开始往车厢里挤。李心谣提起旅行箱,转身要走,却又停住了。

她忽然转过身,扔下旅行箱,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我僵在那里。她的身体很轻,很软,带着清晨的凉意和淡淡的茉莉花香。她的脸埋在我肩头,呼吸温热地拂过脖颈。手臂环着我的腰,抱得很紧,像要把什么嵌进身体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站台上的喧嚣远去,只剩下这个拥抱,和两颗剧烈跳动的心。

然后她松开手,退后一步,眼圈红红的,却没有哭。

“记住我们的约定。”她说,声音有些哑。

“我会记住。”我说。

她点点头,提起旅行箱,转身快步走向车厢。没有回头,背影在晨光中渐渐模糊,消失在车厢门口。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一扇扇车窗掠过,我在寻找她的身影,却只看见模糊的人影。

火车加速,驶出站台,消失在晨雾笼罩的远方。

我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许久没有动。肩头还残留着她拥抱的温度,鼻腔里还萦绕着茉莉花香。这个清晨,这个拥抱,像烙印一样刻在心里。

---

走出车站,天已经完全亮了。街道上车流渐密,上班的人潮开始涌动。这个城市彻底苏醒了,喧嚣而真实。

我站在车站广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想起简宁苍白的脸,颤抖的手指,含泪的眼睛。

现在时间还早,刚过七点。简宁应该在家。

我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朝公交站走去。去教师新村的公交车刚好到站,我跳上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昨天的画面——简宁弹琴时的眼泪,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路上小心”。

有些事情,不能一直搁着不问。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早点摊飘出油条和豆浆的香气,学生们背着书包三五成群地走着,卖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就是生活,真实而琐碎,有离别,也有牵挂。

我在教师新村站下车。清晨的小区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动作缓慢而舒展。玉兰树下,花瓣落了一地,在晨光中像铺了一层薄雪。

爬上四楼,我站在402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门开了。

简宁站在门后,穿着校服衬衫,手里拿着毛巾,头发还湿着,显然是刚洗漱完。看到我,她愣住了,眼睛睁得很大。

“三钱哥?你怎么来了?心谣姐呢?”

“我来看看你。”我说,“心谣刚走。”

她侧身让开:“进来吧。”

屋里还是昨天的样子,只是更整洁了些。茶几上的水杯收走了,琴谱合上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你吃早饭了吗?”简宁有些局促地问,“我刚煮了粥”

“不用麻烦。”我在沙发上坐下,“我就坐一会儿。”

她在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的脸色比昨天更苍白了,眼底的阴影更深,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

“昨天”我开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昨天谢谢你们来看我。”她抢着说,“我我挺好的。”

这话说得太快,太急,反而显得心虚。

我看着她的眼睛,决定不再绕弯子:“简宁,你妈妈是不是病了?”

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手指绞得更紧,指节泛白。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很严重,是吗?”我轻声问。

沉默。漫长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终于,她抬起头,眼圈已经红了,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肝癌晚期。医生说可能就这几个月了。”

话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心里。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是这个。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月前。”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之前也没感觉疼,后来有感觉去医院检查,已经是晚期了。”

肝这个器官确实是这样的,痛觉细胞不敏感,等感觉出疼了,一般都是晚期。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用尽量轻的语气询问,我不想让她感觉我在责备她。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我妈不让我告诉别人。她说,不想让别人同情,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反正治不了。”

“所以你一直自己扛着。”我说。

她点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在手背上:“我要上学,要照顾她,要去医院拿药有时候晚上她疼得睡不着,我就陪着她,给她按摩,和她聊天。第二天还要早起去上学”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阳光在房间里缓缓移动,从地板爬到茶几,爬到她的膝盖上。那些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像无数挣扎的灵魂。

过了很久,她的哭泣渐渐平息。她擦干眼泪,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

“对不起,”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你应该早点说。”我说,“一个人扛,太累了。”

“我不知道该跟谁说。”她的声音很轻,“同学都不知道,老师也不知道。我不想成为别人眼里的可怜虫。”

“你不是可怜虫。”我看着她,“你很坚强,比很多人都坚强。”

她摇摇头,眼泪又涌上来:“我不坚强。我经常害怕,怕妈妈走,怕自己撑不下去有时候晚上做噩梦,梦见她走了,我就哭醒。醒了又不敢让她听见,只能咬着被子哭”

这些话,她大概憋了很久,很久。像堤坝终于决口,洪水倾泻而出。

我听着,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想起她弹琴时颤抖的手指,想起她苍白的脸,想起她勉强挤出的笑容。所有这些,都有了答案。

“我能帮你什么?”我问。

她摇头:“你帮不了。谁也帮不了。这是命,得认。”

“但至少,”我说,“你不用一个人扛。周老先生可以帮忙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子,我也可以经常来看看。如果你需要人说话,我随时在。”

她看着我,眼泪又掉下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让我怔住了。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朋友?因为不忍看她这样?还是因为李心谣临走时的嘱托?

“因为我们是朋友,你不应该一个人在扛,你还有我,还有你心谣姐。”我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

她哭了,这次没有捂住脸,任由眼泪流淌。阳光照在她脸上,泪水晶莹剔透。

窗外传来鸟鸣声,清脆悦耳。新的一天真的开始了,带着所有的沉重与希望。

简宁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我会记住的,三钱哥。记住你今天说的这些话。”

我也站起身:“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她转过身,眼睛还红着,却有了些光亮:“嗯。”

“我这就回去求助周老先生,他在省城认识的医学专家很多,一定会想办法帮你们的。”我拍了拍简宁瘦小的肩膀。

走到门口时,她叫住我:“三钱哥。”

“嗯?”

“谢谢你,也替我谢谢心谣姐。”她顿了顿“昨天她来,我让她担心了。”

“你很好,没有人会怪你。”我点点头,走出门。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下楼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走出单元门,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老人们打完太极拳,坐在长椅上聊天。孩子们背着书包跑过,笑声清脆。

我抬头看了看四楼那扇窗。窗帘拉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但我知道,简宁就在那里,面对着她的命运,坚强地,孤独地。这一切对她来说太沉重了,我甚至都没有勇气提出先给她妈妈诊脉,我怕脉象把我的心理防线摧毁……

我走出教师新村,融入了清晨的人潮。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李心谣拥抱的温度,心里却装满了简宁的眼泪。

这正是:

晨雾裹衣送离人,站台拥别印温存。

铁轨声远余温在,转身又叩旧楼门。

一语沉疴摧弱骨,泪倾孤苦诉晨昏。

且许风雨同程走,晓光透牖照愁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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