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至的省城,寒风凛冽如刀,刮在行人脸上,逼得人缩紧脖子匆匆赶路。这是2002年的岁末,街边的音像店里,周杰伦《八度空间》的歌声透过贴着海报的玻璃门流淌出来,“半岛铁盒”的旋律与隔壁网吧里传来的qq提示音、cs游戏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时代特有的背景音。
医馆所在的这条青石老街,正面临着拆迁改造的传言。半个月前,墙上就出现了用红漆喷的“拆”字,像一道刺目的伤疤。不少老店铺已经关门歇业,橱窗里积着灰尘,只有“济生堂”的乌木招牌还在寒风中微微摇晃,门楣上那对褪色的对联依稀可辨:“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我照例在医馆后院晾晒新收的腊梅。这些腊梅是从郊区一个姓陈的老农那里收来的,老人家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树,至少有一百多年了,年年开花都比别家的香。周老先生特意嘱咐要小心晾晒,不能暴晒也不能受潮。他说腊梅花性温味微甘,入药可疏肝解郁、理气和中,最适合这个季节使用。
前厅突然传来争吵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粗鲁而焦躁,与医馆素来平和的气氛格格不入。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拍了拍沾在手上的花粉,悄悄走到连通前后厅的那扇雕花木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脖子上挂着粗金链子的中年男子正对着周老先生指手画脚。他约莫四十岁上下,剃着板寸,左脸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手里拿着一部当时还不多见的翻盖手机。他的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手机外壳,发出“哒哒”的声响,透露出内心的焦躁。
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壮汉,都剃着平头,双手抱胸站在门口,一副职业保镖的架势。
“周大夫,我家老板的病,您说治不了?”男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江湖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在这省城里,还没有我们韩总办不成的事!”
韩总?我心中一动,想起一个月前那位韩老板。那时他独自一人来医馆,说是家中风水有问题,夫人久病不愈。我随他去城西的别墅看过,当时就觉得这人虽然衣着光鲜、谈吐文雅,但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之气,像是有什么重物压在心口。周老先生当时就私下对我说,韩家的事没那么简单。没想到一个月不见,他的病情竟然加重到需要手下人如此大动干戈来请大夫的地步。
周老先生神色平静如常,仿佛眼前这场面早已司空见惯。他手里还握着那根用了多年的黄铜药杵,不紧不慢地研磨着陶罐中的药材——那是为明天要配的“安神散”准备的朱砂和茯神。他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韩总的病,非药石可医。老朽医术有限,还请另请高明。”
“你!”男子大怒,手中的翻盖手机差点摔在地上,“敬酒不吃吃罚酒!阿强阿刚,给我把这破医馆”
“阿虎,不得无礼。”一个略显疲惫但依然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男子的叫嚣。
韩老板缓缓走进医馆,玻璃门上的铜制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穿着一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围着经典格子的羊绒围巾,手里拿着一根乌木手杖——但我注意到,那手杖更像是装饰品,因为他走路的姿态虽然缓慢,却并不需要倚靠。即便如此考究的装扮,也掩不住他脸上的病容。他比一个月前消瘦了许多,两颊凹陷,颧骨突出,眼下的黑眼圈即使用金丝眼镜也遮不住,像是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更让我心惊的是,他的脸色在医馆明亮的日光灯下,泛着一层不正常的青灰,那不是普通病人苍白,而是一种近乎死气的灰败。
他挥手让三个手下退到门外等候,对周老先生微微点头,语气还算客气,但声音沙哑得厉害:“周大夫,是我管教不严,让您见笑了。”
周老先生这才放下药杵,用挂在墙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手,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他指了指诊桌旁的椅子:“韩老板请坐。您的病,老朽确实无能为力。不是不肯治,而是治不了。医者治病,需病患有求生之志、向善之心。若病因在己,非针药所能及。”
我在门后看得分明,韩老板的印堂处——也就是两眉之间——有一团明显的黑气,那黑气不是肤色,而是一种若有实质的阴影,像是有人用极淡的墨在那里抹了一笔。
他的眼窝深陷,眼神涣散,看人时目光无法聚焦,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别处。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病症。我飞快地在脑中回忆《天脉诀》中的记载,果然找到对应:“印堂发黑,眼窝深陷,非病非伤,乃邪气侵体之兆。此气如附骨之疽,非寻常药石可去,需寻其源,断其根。”我的心猛地一沉。
韩老板叹息一声,从羊绒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软中华,刚抽出一支,看了看医馆墙上那块写着“请勿吸烟”的木牌——那是周老先生亲手刻的,字迹娟秀——又默默把烟放了回去。他走到诊椅前坐下,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拘谨,甚至有些不符合他身份的畏缩。
“既然周大夫执意不肯,我也不便强求。”他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只是”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投向门的方向,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贵馆的小赵大夫,对风水环境学颇有研究。上次给我家看过后,我夫人的失眠确实好了不少,能睡个整觉了。这次来,是想请他去我公司看看。我们集团最近新搬了办公楼,在开发区那栋新建的‘鼎盛国际’,三十八层。搬进去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员工总说晚上加班时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几个高管莫名其妙生病我自己也是,在办公室里待久了就头痛欲裂。”
周老先生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回绝,我却在此时推门走了出去。我不能让周老先生为难,而且我也确实想看看,一个月不见,韩老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股阴邪之气为何会浓郁到如此地步。
“韩老板,”我拱手行了个礼,用的是传统的医家礼节,“晚辈愿随您走一趟。”
周老先生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意。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药柜前,继续捣他的药去了。但那一下一下的捣药声,比平时重了许多
韩老板的座驾是一辆黑色的奥迪a6,这在2002年的省城算是大老板的配置了。车子保养得很好,黑色的漆面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司机阿虎——就是刚才那个嚣张的男子——为我们拉开车门时,已经完全换了副嘴脸,毕恭毕敬,甚至有些畏缩。
车内开着充足的暖气,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怪味——浓重的中药味、真皮座椅的皮革味,还有某种昂贵的男士香水味,三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适的甜腻。
韩老板靠在真皮座椅上,闭目养神。我悄悄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面色,发现那团黑气已经从他的印堂蔓延到鼻翼两侧,像是两撇诡异的胡须。这是《天脉诀》中记载的大凶之兆:“黑气过鼻,命不久矣。非疾非伤,乃孽债缠身,邪祟索命之象。”
车子在开发区一栋崭新的玻璃幕墙大楼前停下。这栋楼有三十八层,通体的蓝色玻璃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造型前卫得像一把直插云霄的利剑。“鼎盛国际”四个金色大字挂在楼顶,每个字都有两层楼高,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突兀。大楼前是一个宽阔的广场,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喷水池,不过这个季节已经停喷了,池底积着枯叶和垃圾。
与上次去他家别墅不同,这次的公司明显经过精心布置。旋转门大厅里,迎面是一堵巨大的假山流水造景,人造瀑布从三米高的地方倾泻而下,水声轰鸣。几尾肥硕的锦鲤在池中缓慢游弋,水底铺着白色的鹅卵石和硬币。但不知为何,这气派的造景在空旷得过分的大厅里,反而显得有些不自然,甚至有些诡异——那水声在大理石墙壁间反复回响,形成空洞的回音。
这正是:
腊月风寒省城路,八度歌声混网音。
济生堂畔拆痕赤,腊梅香里药杵沉。
金链凶徒催诊治,青衫病客诉邪侵。
高楼剑指云霄上,谁见眉间黑气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