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亚娜的审阅结果在第三天清晨送达，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二个小时。这份效率本身，就是一种信息。
云棠在指挥官办公室打开加密数据匣时，林澈和云澈都在场——这是莉亚娜的要求，报告中涉及的技术细节需要林澈当场确认，而云澈作为见习记录员，负责全程记录。
全息投影展开，报告本身没有改动，但在每一页的页边，都有莉亚娜用红色标记的注释。有些是技术性问题，有些是安全建议，还有少数几处，是尖锐的质疑。
“第47页，关于谐振棱镜能量核心的物理隔离方案。”莉亚娜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一侧，这是她提前录制的说明，“你们采用三重生物认证，但根据联盟最新安全标准，涉及战略级技术的核心区域，至少需要五重独立验证，其中两重必须是非生物特征验证。”
林澈皱眉：“非生物特征验证？比如？”
“思维模式验证，或实时脑波一致性检测。”莉亚娜的影像平静地说，“这是为了防止高级仿生体或意识复制技术突破生物认证。我知道这很严苛，但根据情报，‘破碎星辰’可能已经掌握了这类技术。”
云棠与林澈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现有的防护体系确实存在漏洞。
“我们会立即升级。”云棠做出承诺，“感谢您的提醒。”
莉亚娜的影像继续：“第112页，你们提到‘所有对外技术交流都经过三重审查’。但根据我的调查，过去三个月内，有十七次技术交流的审查记录存在时间戳异常——审查完成时间早于交流申请提交时间。”
云澈的手指在记录板上停顿了一下。他看向姐姐，发现云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系统错误。”云棠平静地回答，“新希望号的主脑在上个月经历了一次紧急重启，部分日志的时间戳出现了错乱。技术部门已经提交了详细的故障报告，您可以调阅。”
“我会的。”莉亚娜的影像停顿了一下，“最后一个问题，附录c第35项数据，关于谐振棱镜次级能量回路的参数。这些数据看起来……过于理想化了。根据我的计算，如果按照这些参数运行，系统会在第307次循环时出现理论上的谐波共振风险。但你们的测试记录显示，实际运行中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来了。陷阱被发现了。
林澈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保持着专业表情：“这是因为我们在实际系统中加入了一个动态阻尼模块，该模块的算法是专利技术，没有在报告中详细描述。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提供该模块的功能性说明。”
“暂时不需要。”莉亚娜的影像似乎微微颔首——这个动作在硅基生命的影像中几乎难以察觉，“我只是指出报告中的数据不完整。在技术安全评估中，不完整的数据有时比错误的数据更危险，因为它会误导评估方向。”
云棠直视着影像：“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是正式提交联盟备案的报告，附录c需要重写。”莉亚娜的语气依然平淡，“要么删除那些理想化参数，要么补充所有相关的技术细节。没有中间选项。”
“明白了。”云棠点头，“我们会修正。”
影像结束，全息投影熄灭。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
“她发现了陷阱。”林澈低声说，“但她没有点破，只是用‘数据不完整’的理由要求我们修正。”
云棠沉思着：“两种可能。第一，她看穿了我们的计划，但选择不揭穿，只是委婉地提醒我们修正；第二，她真的认为那只是数据不完整。”
“我更倾向于第一种。”林澈说，“莉亚娜不是庸才。以她的专业水平，不可能看不出那些参数中的理论陷阱。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她知道了，但她不反对。”
云澈小心地问：“这算是……善意吗？”
“算是职业操守。”云棠站起身，“她履行了监察官的职责，指出了报告中的问题，但没有越界追问背后的意图。这是联盟官僚体系中高级官员的典型做法——遵守规则，但保持灵活。”
她看向林澈：“按照她的要求，重写附录c。保留陷阱，但包装得更隐蔽些。同时，开始升级我们的安全验证系统，五重认证，按最高标准来。”
“工作量很大。”林澈苦笑，“需要从地球调专家吗？”
“暂时不用。”云棠摇头，“先搭建框架，等演习结束后再完善。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跨文明协同演习。”
接下来的几天，新希望号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与索林虫族的协同测试被证明是最具挑战性的部分——他们的集体意识模式与人类熟悉的指挥体系完全不同，需要全新的沟通方式和战术思维。
“他们不是不理解命令，”云澈在战术分析会上汇报自己的观察，“而是用另一种方式理解。比如我们下达‘占领a区域’的命令，他们会分析成‘在时间t内，让a区域内敌方单位归零，同时确保己方单位在该区域的生存概率高于阈值x’。然后整个族群会自动生成执行方案，每个个体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凯莉丝皱眉：“听起来很高效，但太……机械了。战场是动态的，如果情况突变怎么办？”
“根据我的观察，他们的群体意识有很强的自适应能力。”云澈调出测试录像，“看这里，模拟敌突然增援，索林虫族的阵型在27秒内完成了重组，没有中央指令。就像……就像水一样，遇到障碍就自动分流绕行。”
林澈看着数据流：“他们的信息传递速度惊人。根据测算，信息在整个群体中传播的速度接近光速在介质中的理论极限。这应该是某种量子纠缠效应的生物应用。”
“那我们怎么和他们协同？”格鲁姆的问题很实际，“总不能每次下命令都要先翻译成他们的思维模式吧？”
云棠一直在安静地听着，这时开口：“我们不需要翻译命令，我们需要建立共享的战场态势认知。如果索林虫族能实时理解我们看到的战场，而我们也能够理解他们感知到的战场，那么协同就会自然发生。”
她调出一个新界面：“我让技术团队开发了一个‘战场认知转换器’。简单说，就是把我们的传感器数据，转换成索林虫族能理解的生物信息模式；同时把他们的群体感知数据，转换成我们的可视化界面。”
“可行吗？”凯莉丝怀疑。
“第一次测试就在明天。”云棠说，“云澈，你负责与索林虫族的对接；林澈，你负责技术监控；我亲自指挥人类小队。”
“是！”
测试当天，演习区聚集了多方观察员。除了“自由之翼”的代表，还有几位联盟军事委员会的成员，以及——出乎意料的——维特兰商会的莫里斯，他以“后勤供应商代表”的身份获得了观察许可。
“他开始光明正大地接近了。”林澈在通讯频道里低声说。
“让他看。”云棠的声音平静，“我们没什么好隐藏的——或者说，我们隐藏的东西，他看不出来。”
测试开始。人类小队与索林虫族的一支侦察单元组成混合编队，任务是在模拟的复杂电磁环境中，定位并标记三个隐藏的目标。
最初的五分钟是混乱的。尽管有认知转换器，但双方的战场感知方式差异太大。人类看到的是三维地形图和目标标记，索林虫族感知到的却是能量流动和生物信号的热图。
“左侧山脊有能量异常！”云棠在指挥频道里说。
几乎同时，索林虫族也传递了信息：“坐标(347, 521)区域有非自然热源。”
两句话描述的是同一个目标，但表达方式完全不同。认知转换器需要时间处理这种差异，导致反应延迟。
“转换器延迟08秒。”林澈报告，“太长了。”
云棠当机立断：“放弃细节同步，只同步目标坐标和威胁等级。具体感知方式，各按各的来。”
策略调整后，协同效率立刻提升。人类小队负责精确定位和标记，索林虫族负责大范围扫描和预警。双方不再试图完全理解对方的感知世界，而是专注于自己擅长的部分，并通过简单的坐标数据共享实现协同。
测试结束时，三个目标全部定位成功，用时比预期缩短了15。
观察区里，莫里斯轻轻鼓掌：“很精彩的演示。不同文明的思维差异如此之大，却能找到协同的方式……令人印象深刻。”
凯莉丝飞到云棠身边，收起翅膀落地：“你们的转换器还需要改进，但思路是对的。有时候，试图完全理解对方反而会适得其反。保留差异，寻找接口——这才是跨文明协作的真谛。”
云棠点头：“我们会继续优化。不过今天更大的收获是，我们证明了即使没有完美的技术方案，只要战术思路正确，依然可以实现有效协同。”
回程的穿梭机上，云澈兴奋地记录着测试数据。林澈则显得有些疲惫，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累了？”云棠问。
“有点。”林澈睁开眼，“这几天一直在改安全系统和认知转换器，睡眠时间加起来不到十五小时。”
云棠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放你半天假。”
林澈惊讶地看着她：“指挥官批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只是半天。”云棠别过脸去，“而且有条件——你得保证真的休息，而不是又溜进实验室。”
林澈笑了：“我保证。不过……如果我用这半天时间，邀请指挥官共进一顿非工作晚餐呢？纯粹为了休息和放松，不谈任何军务。”
云棠转过头，看着林澈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眼神。她想起母亲的话，想起林澈悄悄联系她父亲询问她的喜好，想起这些日子里他无声的陪伴和支持。
“食堂？”她问。
“不。”林澈摇头，“星璇之都第七环区，有一家很小的地球菜馆，老板是二十年前移民来的华人。做的红烧肉……据说很地道。”
云棠看着他，良久，轻轻点头：“好。”
林澈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得到了最高奖赏。
窗外的星空飞速掠过，穿梭机朝着星璇之都的方向驶去。云澈假装专注地看着数据板，但嘴角忍不住上扬。
他知道，有些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在这片遥远的星辰之间，在紧张的军事博弈和文明碰撞中，依然有温暖的情感在生长，像石缝中顽强绽放的花。
而这，或许正是他们为之战斗的意义——不是为了征服，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为了让这些美好的东西，能够在星辰大海中继续存在，继续生长。
云棠也望着窗外，眼神柔和。
深海中的探针已经放出，暗流正在涌动，挑战还在前方。
但至少今晚，有一顿红烧肉，有一个可以暂时放下指挥官身份的地方，有一个愿意为她记住家乡味道的人。
这就够了。
足够给她力量，去面对明天，以及明天之后的所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