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车里，气氛微妙得恰到好处。
车厢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一帧帧地从江彻冷峻的侧脸上划过，明暗交替。
苏然靠在副驾驶的座椅里，侧着头，目光几乎是毫不掩饰地落在身旁开车的男人身上。
他没笑出声。
但他整个人，从眉梢到眼角，再到那抑制不住微微上扬的唇角，无一不在透露着一个信息。
他快憋不住了。
江彻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路况，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分明，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能感觉到那道视线。
灼热，带着促狭的笑意，像一根羽毛，执着地在他的神经末梢上反复撩拨。
他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苏然此刻的表情。
那张清秀的脸上，一定挂着他从未见过的，生动又欠揍的笑容。
一想到鬼屋里自己丢脸的全过程，江彻的耳根就再次升温，那股热意顽固地盘踞着，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
“咳。”
苏然清了清嗓子。
江彻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然而，苏然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并没有说话。
可这无声的动作，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挑衅性。
车子平稳地驶入顶层公寓的地下车库。
直到停稳车位，引擎熄火，江彻始终没有看苏然一眼。
这份刻意的回避，让苏然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
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电梯上升时轻微的嗡鸣。
回到家，江彻径直走向浴室，背影里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狼狈。
苏然看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终于忍不住，肩膀开始轻轻耸动，无声地笑了起来。
夜晚的风带着城市独有的燥热，吹过顶层公寓宽阔的露台。
苏然洗完澡出来，就看到江彻一个人站在露台的栏杆旁，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小片肌理分明的胸膛。
听到脚步声，江彻没有回头。
苏然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手臂搭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眺望远处。
脚下是璀璨的城市灯火，汇聚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金色海洋。
而头顶，却是另一番景象。
夜空被这片人造的繁华污染，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肮脏的橙色。
只有仔细分辨，才能在天幕的深处，找到几颗黯淡的、挣扎着发光的星子。
苏然仰着头，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透过这片被遮蔽的夜空，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小时候在孤儿院，夏天晚上没有空调。”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大家就会搬了凉席，一起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
“那时候没有这么多高楼，也没有这么亮的路灯。”
“一抬头，就能看到整条银河。”
“星星，又多又亮，好像伸手就能摘到一样。”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脱的怀念，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说完，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不过是几颗星星而已。
江彻始终没有说话。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侧过头，目光落在苏然的脸上。
夜风吹起苏然额前柔软的黑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
城市的光影在他清秀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对过往的追忆。
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从他身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江彻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他看着苏然脸上那抹怀念又落寞的神情，心里，悄然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傍晚，苏然正准备随便弄点东西当晚餐，江彻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已经换好了一身外出的衣服。
“今晚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
苏然愣了一下。
“现在？”
江彻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去换衣服。
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又在搞什么名堂，但苏然还是回房换了身休闲装。
黑色的宾利在夜色中穿行。
车窗外的景象越来越陌生，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建筑取代，路灯也变得稀疏起来。
车子最终驶上了一条蜿蜒的山路。
道路两旁是浓密的树林，除了车灯能照亮的前方一小片区域，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深沉的黑暗里。
苏然的心里升起一丝疑惑。
这路线，怎么看都不像是去吃饭的。
大概半个小时后，车速缓缓慢了下来。
路的尽头，一个巨大的白色圆形建筑，在夜幕下显露出巍峨的轮廓。
云城最大的天文台。
苏然有些惊讶地看着窗外。
他记得这里，因为不对个人开放，只有特定的日子才会接待一些科研团体或者学校组织。
车子稳稳地停在天文台的大门前。
门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中年男人，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看到江彻下车，那人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
“江先生，都准备好了。”
江彻微微颔首，然后转向还有些发懵的苏然。
“下车。”
苏然跟着他，走进了这座在夜晚显得格外肃穆安静的建筑。
内部的空气清凉，带着一股金属和精密仪器的特殊味道。
在那个工作人员的引领下，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最终来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
工作人员刷卡，开门。
“江先生，苏先生，请进。”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穹顶观测室。
房间中央，架设着一架造型复杂、充满科技感的巨型天文望远镜，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安静地指向天幕。
工作人员走到一旁的巨大总控台前，对江彻说了一句。
“江先生，可以开始了。”
江彻点了下头。
随着工作人员在控制台上的操作，一阵轻微的机械传动声响起。
苏然下意识地抬头。
他看到，头顶那巨大的圆形穹顶，正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缓缓向两侧扩大。
室外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山顶独有的清冽。
然后。
一片璀璨无垠、宛如钻石银河般的星空，毫无预警地，就那样完整、清晰、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苏然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仰着头，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撼而缩到了最小。
这不是他在城市里看到的那几颗可怜的星子。
这是……一片真正的星海。
无数的星辰，密集地铺满了整个天幕，亮得惊人，亮得不真实。
一条由亿万星辰汇聚而成的璀璨光带，横贯天际，那是他只在书本和纪录片里见过的，壮丽的银河。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绪，都在这片浩瀚的星空下，被碾成了宇宙的尘埃。
苏然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痴痴地望着，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吸进那片深邃无垠的宇宙里。
江彻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片星空，然后视线又落回到苏然那张写满了震撼的脸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这空旷的观测室里，清晰地响起。
“我让航空部门清空了这片区域今晚的所有航线，最大程度减少高空光污染。”
“天文台的首席研究员，会为你讲解。”
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架巨大的望远镜旁，微笑着对苏然点了点头。
苏然的大脑一片空白。
航空部门……清空航线？
仅仅是为了……让他看一次星星？
这份认知，比头顶的星空，更让他感到眩晕。
他被那位首席研究员引导着，有些僵硬地走到了天文望远镜前。
“苏先生，请看。”
他弯下腰，将眼睛凑近了冰凉的目镜。
视野瞬间被拉近。
一颗带着美丽光环的行星，清晰地悬浮在漆黑的背景中。
“这是土星。”
研究员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我们今天运气很好，大气通透度极高，您可以看到它清晰的光环结构，还有它最大的卫星，土卫六。”
苏然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
他只能顺着研究员的指引，看着那颗在宇宙中漂浮了亿万年的星球，看着它身上那圈由无数冰晶和尘埃组成的、梦幻般的光环。
接着，望远镜的镜头转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一片瑰丽的、如同蝴蝶翅膀般的彩色星云，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无数新生的恒星，在星云的深处闪烁着幽蓝的光芒。
江彻没有打扰他。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苏然的背影。
他看着苏然从一开始的僵硬，到慢慢放松下来，完全沉浸在那片宇宙的奇观里。
他看着苏然时不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惊叹。
这份不动声色，却动用了巨大能量的安排，这份不言不语，却将他的随口一言牢牢记在心里的温柔。
像一枚烧得滚烫的烙印。
带着不容抗拒的温度，深深地，深深地，刻在了苏然的心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然缓缓地直起身，离开了望远镜。
他没有再去看那片星空。
他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湿润了。
一层薄薄的水光，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让眼前的世界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向那个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男人。
江彻就站在那里，幽深的目光一直锁定着他，仿佛从一开始，他想看的风景，就只有他一个人。
苏然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江彻。”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江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向前踏出一步，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一股带着淡淡烟草味的、属于江彻的男性气息，将苏然完全笼罩。
他抬起手。
温热的指腹，带着一点薄茧的粗糙感，轻轻地，擦过苏然的眼角，拭去那点将落未落的湿意。
苏然的身体猛地一颤。
江彻深邃的黑眸里，倒映着头顶的漫天星辰，也倒映着苏然那个小小的、不知所措的身影。
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而沙哑的声音，缓缓反问。
“现在。”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