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般过去了多日,君姝仪在沉府这方小院里,竟也住得生出几分家常的安稳来。
与沉墨轩的相处,也早褪去了最初的生疏与试探。
他待她体贴依旧,总带着随性的亲近,不是一直恪守着那套虚礼。
有时她午后在廊下看书看睡着了,醒来会发现身上多了件披风;有时她随口提了句想尝某样点心,下一餐的食盒里便会出现。
这日傍晚,两人在书房对弈。
窗外暮色渐合,侍女悄悄进来掌了灯。烛火跳动,在沉墨轩低垂的眉眼上投下温柔的影子。
一局终了,君姝仪输了半子。
“殿下的心思,似乎不在这棋盘上。”沉墨轩一边收着白子,一边抬眼看她,声音里带着笑。
君姝仪正望着烛火出神,闻言回过神,赧然一笑:“是有些走神。”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个已颇为熟稔的少年,终于将盘旋心头数日的话说了出来:“沉公子,往后……不必再称我‘殿下’了。”
沉墨轩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君姝仪的声音很轻,却清淅:“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如今不在宫里,也决心做个寻常人,再尊称我为殿下,总觉得有些奇怪。”
沉墨轩将手中的白玉棋子轻轻放入棋盒,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
他抬眼看她,唇角缓缓扬起,那笑容比平日的温和多了些更深的东西。
“好。”他应得干脆,接着问道,“那我唤你姝仪,你唤我墨轩可好?”
君姝仪点头:“恩。”
沉墨轩笑意更深了些,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棋枰边缘,托着腮,用一种近似少年撒娇、却又分明带着试探的口吻,轻声问:“那……能叫‘姐姐’吗?”
这称呼让君姝仪微微一怔。
论年纪,她确实比他长两岁,如今他们这般熟稔,叫“姐姐”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这声“姐姐”听在耳里,莫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缠绕感。
她看向他,他依旧托着腮,眼神清澈地望着她,仿佛只是提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请求。
拒绝似乎显得太不近人情,也姑负了他连日来的照料。
况且,一个称呼而已。
她终是点了点头,声音轻柔:“随你。”
沉墨轩眼中那点幽光霎时亮了起来,他唇角弯起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从善如流地、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轻轻唤了一声:
“姐姐。”
那声音不高,却因书房静谧,字字清淅地敲在她耳膜上。
明明是自己应允的,可亲耳听到他这般唤出来,君姝仪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耳根悄然发热。
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伸手去整理棋盘上散落的黑子,指尖却莫名有些发软。
“恩。”她低低应了,没再多言。
沉墨轩也不再说话,只微笑着看她收拾棋子,目光柔和得象窗外流淌进来的朦胧夜色。
沉墨轩走进卧室,窗外已经月华如水。
卧房内燃着淡淡的安神香,与院中秋桂的甜香交织在一起。
月光通过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菱花格子,一直延伸到那张雕花拔步床边。
床幔半垂,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侧卧其中,呼吸匀长。
床幔被轻轻掀开一角,沉墨轩凝视着君姝仪沉睡的脸庞。
她睡得很是安稳,眉头微蹙,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
月光下,她的皮肤几乎透明,唇色淡如初樱。
沉墨轩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侧躺下,动作轻盈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侧过身,手臂缓缓环过君姝仪的腰肢,将她轻轻拢入怀中。
少年满足地叹息一声,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发间。
他每日都会在她喝的茶水里放入安神药,卧室里也点了安神香。
她睡得沉,绝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忆起几年前的初见,她一袭鹅黄宫装,笑意盈盈走到他面前,揉着他脑袋说他害羞的模样真可爱。
他面红耳赤,仓皇遁去,心里暗想这个公主也太冒犯肆意了些,而且他也没比她小多少岁,她怎么能象夸小孩一样用可爱来形容他。
他冷静下来后,又忍不住回到宴席上,目光虽然刻意收敛,却仍会不由自主地掠向她
那时她已是京中有名的美人,更是皇帝最宠爱的昭阳公主。
而他的兄长沉砚泽,沉家二公子,芝兰玉树,年少英发。
两人站在一起,宛如璧人。
沉墨轩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兄长与公主谈笑风生,手中的酒杯几乎要被捏碎。
那时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嫉妒,什么叫求而不得。
不过纵使求不得,现在人也不是乖乖躺在他怀里了。
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沉墨轩立刻屏住呼吸。
君姝仪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衣襟,又沉沉睡去。他放松下来,手指轻轻缠绕着她的一缕青丝。
“姐姐,你知道吗,”他低声说,象在诉说一个秘密,“我已经喜欢你好久了。”
君姝仪在睡梦中轻轻蹙眉。
“可你只看得见兄长,”沉墨轩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有种天真的残忍,“不过没关系,他现在已经没资格待在你身边了。”
他想起白天君姝仪坐在窗边看话本的模样。
那是他特意从外面搜罗来的最新话本,才子佳人,花前月下。
她看得入神,时而轻笑,时而叹息,完全没注意到他在门外看了她多久。
“你喜欢看这些话本,”沉墨轩喃喃道,“那我便给你找来,只要你高兴,只要你不离开。”
他知道她喜欢画画,便准备好上好的宣纸、徽墨、湖笔,还有各色颜料,整整齐齐摆在书案上。
他亦收藏了琳琅满目的画作,甚至不惜亲自登门求教,潜心研习。事实上,他对绘画本是毫无兴趣。
昨天她画了一枝秋桂,金蕊点点,枝叶扶疏。她在画上题了一句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他趁她不在时,偷偷将那幅画收了起来,藏在自己书房的暗格里。
“君姝仪,”他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我比兄长更爱你,你知道吗?”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
沉墨轩睁开眼,知道该离开了,否则天亮后容易被发现。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轻轻坐起,为她掖好被角。
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沉墨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卧房。
回到书房,他却没有睡意,而是从暗格里取出那幅秋桂图,在灯下细细端详。
画中的桂花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香气。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上的题字,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很快,”他低声自语,“很快你就能接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