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正盛,悬在庭院上空,筛过金黄的银杏叶,碎成斑驳的光点,落在君辞云素白的锦衣上。
她垂着眼,纤长的指尖轻拢慢捻着琴弦。
琴音随着风漫开,不疾不徐,低低切切。
侍女悄步上前,将一碟新做的桂花糕轻轻搁在琴案边。
甜暖的香气漫开来,君辞云的目光凝在那莹白的糕点上,一时间恍了神。
“让你打听的事,”她开口道:“问出来了么?”
侍女躬身回道:“回殿下,长乐宫的太监和婢子们或遣散出宫,或分往别处。御膳房的也说,好些日子没往长乐宫送过膳食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宫门一直紧锁,只馀禁军把守,想来……里头是真没人了。”
前些日子,昭阳公主因触犯宫规被严旨禁足,风吹不进,人探不得。
宫里人猜度着这位向来得陛下偏宠的公主,究竟是犯了何错,竟惹得陛下这般动怒,将她关在那座冷殿里不闻不问。
不过几日,新的涟漪又荡开——向来勤政的陛下竟屡屡迟朝,玄色衣领下偶尔露出一痕可疑的淡红,象是被谁狠狠咬过。
宫人们私下嚼着舌根,猜测是哪位得宠的妃嫔如此放肆,不仅敢咬他,还惹得君王连早朝都怠慢了。
只是皇帝向来薄情寡性,谁也猜不出那个宠妃到底是哪个宫里的。
君辞云心不在焉地拨了几个零散的调子。
昨日,她亲眼见御膳房捧着精致的牛乳糕往紫宸殿去。
君珩礼从不喜吃甜腻之物的,定是给那位宠妃的,那宠妃想来也是直接住在他寝殿里了。
看来受宠得狠,又被看得紧。
是谁应该不言而喻。
那人没了那层没名没分的“昭阳公主”这个可笑身份,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刚经历心上人的“背叛”,转身又被自己一向敬仰的皇兄强占,被锁在深殿之中,也不知她那样倨傲骄矜的人是什么心情。
不过这都与她无关,也不是她该在意的事。
沉砚泽和她的婚事将近了,她得寻个法子把婚事给搅黄了。
沉砚泽也定是不想和她成亲,也许她可以私下找他合作一下。
他若是不同意,她就只能买通杀手直接把他解决了。
君辞云的指尖随意地拨着琴弦,调子已经断断续续的,不成章法。
她的思绪已经偏远,全然不在琴弦上,一会是思索着如何解决婚事,一会是回头该看什么书策论该如何写。
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最后脑海里又忍不住浮现出那张漂亮的脸。
可是,她总该去确认一眼吧。
看看那位“宠妃”到底是不是君姝仪。
她倒不是在意她……
也不对。
君姝仪占了她的身份,占了她的荣光,她为什么要不在意这个人?
她只是想去确认一下,看看占了她身份的人,如今是什么下场。
指下的力道忽地一重,琴弦发出刺耳的铮鸣。
君辞云骤然停手,馀音戛然而止,周围只剩风吹落叶的沙沙声。
“去吩咐御膳房,”她起身,裙裾拂过冰凉的地砖,“用当季的悉尼、老姜,仔细炖一盅润燥的暖汤来。”
“本宫要去给皇兄请安。”
——
君姝仪一手撑在紫檀木案上,指节扣得发白,几乎要嵌进冰凉的木纹里。
她攥着一支狼毫笔,指尖抖得厉害,墨汁落在素笺上,晕开一团团污痕。
本该流畅的线条歪歪扭扭,时不时就飞出去老远,勾勒不出半分章法。
案上的青瓷茶盏被震得轻晃,碧色的茶汤漾着圈儿,险些就要泼洒出来。
身后的玄色身影高大挺拔,将她整个人都笼在浓重的阴影里。
君珩礼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他低笑一声,轻叹一口气:“瞧你都把朕画成什么样了。”
君姝仪脸颊泛着薄红,她咬着牙,声音断断续续地骂道:“混蛋……明明是你……不想让我……好好画……”
她实在受不住他日夜的缠磨,软着嗓子对他求饶,说想歇一天,想安安静静画会儿画。
他应得爽快,说可以,条件却是要她亲手为他画一幅肖象。
她原以为能得片刻清静,谁知道竟然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她抖着手又添了一笔,墨线歪歪扭扭地飞出去老远,与纸上原本就凌乱的轮廓搅成一团。
指尖的颤意越来越重,她猛地将狼毫笔往砚台里一掷。
笔杆撞得砚台哐当一响,溅出几滴浓墨落在素笺上,晕成难看的黑斑。
“我……我不画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喘息,尾音都在发颤。
君珩礼低笑一声,顺势将她拢进怀里。
他掌心粘贴她的额头,拭去那层薄汗,指尖划过她泛红的眼角,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的纵容:“半途而废可不是好孩子。”
他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那支狼毫重新塞回她手里。
温热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骨节分明的手指复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一点点描摹。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松开手,随手将桌上的画纸扯开。
下一秒,君姝仪便被他打横抱起,放在那一片狼借的纸笺之上。
墨发散落开来,铺成一袭泼墨般的锦缎,衬得她雪色肌肤上的红痕愈发刺目。
君珩礼执起一支朱红的笔,笔尖沾了点胭脂色,俯身凑近她。
微凉的笔尖落在她光洁的眉心,细细勾勒出一朵小巧的桃花。
“真漂亮。”他低声赞叹一句,随后俯首吻了下去。
桌案晃得更厉害了些,案上的镇纸微微滑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殿外,侍卫握住长刃大刀横在大门前。
“公主殿下,陛下吩咐过了,除了商议国事的大臣,其他人任何人前来都不必进殿通报,殿下请回吧。”守门的禁军挺直脊背,语气躬敬地对君辞云说道。
君辞云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织金纹路。
她思忖片刻,抬眼时,语气已经冷了几分:“本宫正是来商议国事的。”
她微微扬着下巴,声音冷厉:“先前本宫被异域蛮人掳走,皇兄特地嘱咐,让本宫将蛮地的地形与武器样式尽数画出来呈给他。”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侍卫紧绷的脸,添了几分威压,“本宫是皇帝的亲妹,如今奉旨来呈递军机要务,见陛下一面都不行了?”
侍卫脸上显出难色,眉头紧锁,尤疑道:“可是……”
“本宫自己一人进去。”君辞云打断他的话,步子已经往前迈了半步,“若是惹陛下恼了,一切责任,皆由本宫一人承担。”
话音落下,她便径直朝殿门走去。
侍卫生怕横在门前的长刀误伤到她,连忙手忙脚乱地收回兵器,眼睁睁看着那道素白的身影,推开了紫宸殿厚重的殿门。
门轴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
君辞云迈步踏入,心里早有盘算。
君珩礼恼她便恼了,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又能如何重罚?无非是罚掉月例,或是禁足几月。
可她转眼便要成婚,这般惩罚又能持续多久。
至于君珩礼会不会因此厌烦她——她本就无所谓。
她今日,必须亲眼见一眼君姝仪。
这莫名的执念,她也说不清楚。
殿内静悄悄的,只隐约有细碎的声响,从内殿的方向漫出来。
混着若有若无的喘息,落在耳里,让人心头发紧。
君辞云的脚步顿住,心尖象是被什么东西攥住。
她屏住呼吸,放轻步子,绕到了雕花窗棂之后。
窗纸薄如蝉翼,她通过那层朦胧的纱,隐约望见紫檀木案上,铺着凌乱的画纸。
纸上卧着一抹白淅的身影,墨发散乱,肌肤上的红痕在日光下,刺得人眼仁生疼。
那一瞬间,君辞云象是被沸水烫到一般,浑身的血液都象是凝固了。
她猛地移开目光,心脏狂跳不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转身便跟跄着往外跑。
她出了殿门,守在门外的侍女见状,连忙快步迎上来。
侍女抬手过来扶住她的手臂,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殿下,发生了何事?”
“无事。”君辞云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干涩发紧,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抬手推开侍女的搀扶,满脑子都是方才窗棂后瞥见的那抹艳色。
还有殿内隐约传来的、像猫儿一样细碎又压抑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