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看着两个女儿，忽然觉得有点心神俱疲。
这是他很多年都没再有过的感受。
在南美的枪林弹雨，在南洋的尔虞我诈，在港岛的神鬼难测的资本博弈，他都没有怯过，反而有种亢奋的感觉。
而眼前这么柔弱的两个女儿，却是让他觉得没有什么办法。
而顾星瑶在一顿情绪的发泄之后，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她曾经幻想过，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那么不负责任的男人，她一定要狠狠地踩到脚下，给母亲和自己三姐弟出一口气。
可是现在她看着这个男人脸上落寞的神情，尤其她不得不承认，他并非没有苦衷。
她呆呆地坐回位置上，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
罗雅涵走近饭桌这边来，轻声问：“老大，这饭菜有点凉了，我让老板做了几个新的菜，现在端上来吧？”
陈扬明白她的心思，就点了点头。
罗雅涵马上去通知晏老板。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窗外的竹制添水装置发出“叩”的一声轻响，更显寂静。
片刻后，包间的门被推开，一位系着花色围裙、面容和善的老师傅端著一个托盘进来，正是晏老板本人。
“陈总你好。”晏老板笑着点点头，将手中热气腾腾的几道菜放在桌上。
“刚出锅的，趁热吃最好。”
他的目光自然地扫过星瑶和星玥，眼里带着长辈看到晚辈的温和，“两位小姑娘尝尝看，这鱼汤炖了四个钟头，最是养人。”
他的态度朴实自然，典型的自来熟，让星瑶姐妹想起石门巷的那些老街坊。
“麻烦晏老板了，我回来潮海之后，天麟有两三次跟我推荐你这里菜做得好。”陈扬微微颔首。
“哎呀，那真的太谢谢任总的介绍了，让我这里有贵人光临。”晏老板哈哈一笑。
又看了一眼眼眶还红著的星瑶，话到嘴边转了转，终究只是温和地补了一句，“这甜羹里我加了点百合，安神的。年轻人，吃好睡好最要紧。”
这话说得莫名熨帖。
说完，他便利落地收拾了空盘，笑着退了出去：“几位慢用，有事叫我。”
门重新关上，包厢里再次剩下父女三人。
晏老板的出现短暂打破了凝滞，又恰到好处地保留了彼此的空间。
星瑶默默地看着面前那碗点缀著百合的甜羹，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陈扬先给她盛了小半碗鱼汤：“趁热喝点，暖暖胃。”
星瑶没说话，拿起汤匙，小口喝了起来。
汤很鲜，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指尖。
陈扬又给星玥夹了菜，自己也安静地吃起来。
这顿饭的后半程，吃得沉默，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斥着尖锐的痛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疲惫后的平静，以及食物带来的最原始的慰藉。
放下筷子时，星瑶的情绪似乎平复了许多，只是眼睛还肿著，显得没什么精神。
“你后来在南洋，吃过很多苦吗？”她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眼睛还看着桌面。
陈扬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星瑶会主动问起他的事。
星玥也抬起头，看向父亲。
“嗯，刚开始很难。”陈扬选择坦诚，但不渲染苦难。
“语言不通，睡过码头，跟人抢过活，也挨过打。后来遇到了几个贵人，加上，我运气不错，抓住了一些机会。”
他没提具体是什么“机会”，也没提那些刀头舔血、命悬一线的时刻。
但两位女儿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那不是轻描淡写的“运气”。
“所以，”星瑶终于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陈扬，“你不是为了钱去做那些，那些不好的事，才发家的？”
“不是。”陈斩钉截铁，“我陈扬再穷再难，有些底线不会破。我的每一分钱，或许来得不那么干净光明，但绝没有出卖良知，更没有对不起你们妈妈。”
这话他说得很重，眼神直视星瑶，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心里去。
星瑶与他对视了几秒，慢慢低下头，拿起筷子，夹起了一根笋丝，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很清淡，很鲜。
是妈妈做不出的精细味道，却莫名让她想起妈妈在简陋厨房里，努力想把青菜炒得好吃一点的背影。
“那个卢胜荣，”星玥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后来还见过他？他真的骗你说和妈妈过得很好？”
陈扬眼神冷了冷：“见过，不止一次。最后一次是十年前。他编造一些话，说你们妈妈，生活安逸，儿女双全。我当时”
他顿了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也真是可笑，我居然信了。大概是潜意识里希望她真的过得好，哪怕那份好不是我给的。”
“他真卑鄙！”星玥气得握紧了拳头。
星瑶却想得更深：“他为什么要特意骗你？只是羞辱你吗？”
陈扬赞许地看了大女儿一眼：“起初我也以为只是羞辱。不过我后来想想，他卢家当时的生意多处受我压制，也有可能他故意用这种话激我，想让我方寸大乱。商场如战场，攻心为上。”
他不想在女儿面前过多谈论这些黑暗的算计，转而道：“这些事都过去了。现在重要的是以后。星瑶，爸爸不指望你立刻原谅我，但至少，至少给爸爸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星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地吃。
包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但那种剑拔弩张的窒息感，已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沉重的缓和。
半晌，星瑶忽然轻声说：“妈这些年，其实一直留着那个吊坠。有时晚上，她会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就发呆。”
星玥也附和说：“是的，我也看到过，她一看就看一个晚上。”
陈扬心头巨震，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星玥趁机道：“爸，我听诗岚姐说，你在郊外还有个庄园，我想去看看，你找个时间带我们三姐弟去看看好么？我再想办法把妈妈喊去。”
她眼里闪著期待的光，还有一点狡黠。
星瑶忍不住轻轻笑了出声，“你又想用你撒泼打滚的方式？”
随着她这一笑，今晚的气氛终于有了微妙的，温馨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