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豪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瓶包装简陋的牛奶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叩击着玻璃瓶身。
“咚、咚。”
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像是在敲打着牛根生的心跳。
“牛厂长，这批牛奶，我要换成我们益丰源的包装。”
牛根生猛地抬起头，眼底的惊涛骇浪还未平息，又被这句话砸得掀起滔天巨浪。
换包装？
这和单纯的买卖，性质完全不同了。
这意味着，他的厂子，将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供应商，而是要被纳入益丰源那个庞然大物的供应链。
是从甲乙方，变成了一种更深层次的绑定。
周正豪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平淡，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如果合作顺利，这只是第一步。”
“我的目标，是在蒙省建立一个稳定、高效、高品质的原材料基地。”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无垠的草原。
“以呼市为中心，辐射整个黄金奶源带，打造一个横跨辽蒙两省的食品大企业。”
轰！
牛根生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横跨辽蒙两省
食品大企业
这几个字眼，每一个都像攻城锤，狠狠撞在他的胸口上。
他原以为周正豪开口就是千吨的采购量，已经是他所能想象的极限。
现在他才明白，那不过是对方版图的冰山一角。
不，连一角都算不上。
这不叫生意。
这叫开创一个时代。
周正豪静静地看着他，将他脸上的每一丝震撼，都清晰地映入眼底。
他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个供应商。
他要的，是一个能跟上他脚步，为他冲锋陷阵的猛将。
“我想在蒙省，组建一个奶源基地，一个肉牛基地。”
周正豪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但我缺一个能镇得住场子，懂技术，懂市场，还能把这盘大棋给我盘活的负责人。”
牛根生的呼吸骤然停滞。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个疯狂到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不可能
周正豪的视线，如同探照灯一般，牢牢锁定了他。
“牛厂长，我正式邀请你，加入益丰源。”
“出任益丰源蒙省分公司的总经理。”
“全面负责蒙省所有原材料基地的组建与运营。”
“薪资、待遇，你开个价。”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牛根生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停了，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分公司总经理？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只是一个国营乳品厂的副厂长，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将来自己单干，搞一个“个体户”的小作坊。
可周正豪一开口，直接甩给他一个省级分公司的最高负责人职位。
这道坎，迈得太大了。
大到让他头晕目眩，甚至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去一个千人规模的大厂当高管，负责一个省的业务开拓。
这跟他开小作坊的梦想相比，一个是地上的泥，一个是天上的云。
一边是稳稳当当，能看到退休的铁饭碗。
另一边，是一片波澜壮阔，却也充满了未知风险的星辰大海。
他的手心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粗糙的掌心变得黏腻。
大脑在疯狂运转，天人交战。
周正豪没有催促。
他只是从容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仿佛刚才说出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个年代，敢扔掉铁饭碗下海的人，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牛厂长，不必急着答复我。”
周正豪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响，敲在牛根生紧绷的神经上。
“我可以给你透露个消息。”
“年底，燕城那边会有一次重要会议，核心议题就是鼓励和支持经济发展。”
“未来的风，会往我们这边吹。”
牛根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燕城。
会议。
他虽然身在边疆，但对时局的敏感度远超常人。
他听出了周正豪话里的深意。
这不是猜测，这不是分析。
这是一种近乎断言的口吻。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仅有雄厚的财力，似乎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背景和信息渠道。
“无论你是否答应。”
周正豪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我们之前的合作，全部有效。”
“一千吨牛奶，两百吨牛肉，款项我会先支付一部分定金。”
“回到辽省，我立刻安排第一批粮食的车皮发过来。”
“你可以先看看我的诚意，看看益丰源的实力，再做决定。”
牛根生看着眼前这只年轻却异常沉稳的手，心中那道名为“安稳”的最后防线，开始剧烈动摇。
他没有立刻去握。
而是胸膛剧烈起伏，肺部像是风箱般鼓动了几下。
然后，他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握了上去。
“周老板不，周老弟。”
牛根生第一次改了称呼，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却无比真诚。
“我服了。”
他没有当场答应，但这个称呼的改变，已经说明了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牛根生像是换了个人。
他亲自开着厂里那辆颠簸的旧吉普，载着周正豪，一头扎进了广袤的蒙省草原。
“周老弟，你看，从这里往西，一直到黄河边，都是我们蒙省最好的牧场，被称作‘黄金奶源带’。”
车窗外，枯黄的草原延伸到天际，成群的牛羊如同散落在地上的珍珠。
空气里满是青草与泥土混合的干净气息。
牛根生指着远处的牧民和牛群，眼神里是抑制不住的自豪与热爱。
他不再仅仅把周正豪当成一个大客户。
而是当成一个能听懂他抱负，甚至能将他的抱负放大百倍的知己。
他跟周正豪聊工厂的技术改造，聊不同草料对牛奶风味的影响，聊如何通过科学管理提高肉牛的出肉率。
周正豪偶尔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牛哥，有没有想过，从牧民收奶，到工厂加工，再到成品运输，把整个链条看成一个整体去管理？”
“链条？”牛根生一愣。
“对，供应链管理。”周正豪抛出了一个这个时代无比陌生的词，“统一标准，统一调度，最大化降低损耗和成本，还能保证品质的稳定。”
两人常常在颠簸的车里，或者在牧民的蒙古包里，就着奶茶和手把肉，一聊就是大半天。
牛根生从最初的倾诉，变成了惊愕，最后化为了深深的敬佩。
他发现，周正豪对食品工业的理解，比他这个在行业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还要深刻，还要超前。
那些他从未听过的词汇，那些精准切中当前国营厂弊病与未来发展方向的理念，让他豁然开朗。
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靠着背景和运气。
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个完整、清晰，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商业帝国蓝图。
而自己，或许真的有幸，能成为这个帝国的一块奠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