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沈城火车站,灯火将一切都染成了昏黄色。
二十节沉重的绿皮车厢,像一条被斩断的钢铁巨龙,安静地横卧在备用轨道上,身上落满了北地的霜。
月台上,张敬民嘴里叼着根没点火的烟,双手抄在袖子里,整个人却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因为冷。
是激动,是紧张,是混杂着对未来的茫然与亢奋。
他身后,那些跟着干了两天两夜的工人们,已经累得东倒西歪,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汗水湿透的工装在低温中蒸腾起一片片白雾,每个人都在大口喘着粗气。
整整两天两夜,不眠不休。
益丰源仓库里那座过期食品堆成的小山,就这样被他们像蚂蚁搬家一样,塞满了这二十节车皮。
当最后一箱午餐肉被甩上车,厚重的车厢门“哐当”一声锁死时,所有人的精神气仿佛都被瞬间抽干了。
“周厂长”
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神色焦灼的中年男人快步跑来。
他是车站调度主任沈建军,周正豪通过陆振业那条线联系上的负责人。
“都安排好了,这是去绥芬河的专列,沿途不停。”
沈建军把一张货运单塞到周正豪手里,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那二十节望不到头的车厢上瞟,嗓子眼发干。
“小周,你跟沈叔说句实话,这么大的量”
他把声音压到最低,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话语里透着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惧。
“到了那边,那个谢尔盖真的没问题?”
谢尔盖。
这个名字在绥芬河口岸,就等同于“规矩”。
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边境沙皇。
任何想从那儿过境的货物,都得先被他撕下一层肉来。
二十车皮的“垃圾”,在沈建军看来,这不叫送货,这叫送死,主动把脖子往谢尔盖的刀口上送。
周正豪接过货运单,平静地扫了一眼。
他将货运单仔细折好,妥帖地放进大衣的内侧口袋。
“沈叔,放心。”
他的声音很稳,有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镇定。
“谢尔盖那边,我打过招呼了。”
沈建军看着他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劝的话在嘴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咽了回去。
火车拉响了穿透夜空的悠长汽笛。
周正豪带着几个精壮的工人,登上了最后一节守车。
车轮与铁轨开始了有节奏的撞击,咯噔,咯噔,列车缓缓启动,汇入了奔腾北上的钢铁洪流。
两天后,绥芬河。
风硬得像刀子,刮在人脸上,是真切的疼。
站台上,到处是穿着厚呢子大衣、戴着毛绒军帽的边防军人,空气里那股浓烈的柴油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呛得人鼻子发酸。
当那个高大如熊的身影出现在月台尽头时,沈建军两天前所有的担忧,都在这一刻化为了现实。
谢尔盖。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名挎着枪的士兵,整个月台的嘈杂声都仿佛降低了几个分贝。
他那标志性的大胡子上挂着冰霜,鹰钩鼻下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一双蓝眼睛正冷漠地扫视着缓缓停靠的列车,充满了审视与不加掩饰的贪婪。
同行的几个工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当周正豪从车厢连接处一跃而下时,谢尔盖脸上那层坚冰竟瞬间崩裂、融化。
他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张开粗壮的双臂,给了周正豪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打着周正豪的后背。
“哦!我亲爱的朋友,周!”
谢尔盖洪亮的俄语在寒风中回荡,热情得匪夷所思。
“你的效率,真是伏特加也比不上的美妙!”
他不仅一个字没提过境费,反而主动侧过身,指向旁边另一条轨道上早已整装待发的军用列车。
“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军列!可以直接加挂你的二十节车皮,用最快的速度,直达白石城!”
谢尔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有些扭曲。
“而且,我已经帮你联系了安德烈!他会在白石城车站亲自等你!”
周正豪的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
他脸上挂着同样热情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谢尔盖的胳膊,用流利的俄语回应着对方的客套。
但他的大脑,却在以惊人的速度分析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事出反常。
谢尔盖这种人,连过境的蚂蚁都要敲诈出一条腿来。
今天他不仅免了天价的过境费,甚至主动动用军列这种战略资源来帮自己。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口中的“安德烈”。
安德烈在白石城,一定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他对自己这批货的需求,已经急切到了一个恐怖的程度。
这种急切,甚至大到足以让谢尔盖这个贪婪的中间人,必须放下所有的贪念,全力促成这笔交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想通了这一点,周正豪嘴角的笑意,多了一分玩味。
列车再次启程,越过国境线,驶入一片无垠的白色荒原。
抵达白石城后,周正豪没有急着去见安德烈。
他找了个借口支开热情的俄方人员,独自一人来到邮局,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是我。”周正豪的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那头,娜塔莉娅那带着磁性沙哑的嗓音传来,背景里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男人的狂笑。
“周?你到白石城了?”
“刚到。”
周正豪靠着邮局冰冷的墙壁,感受着墙体传来的寒意。
“我给你带了点小礼物,不多。”
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道。
“二十火车皮。”
电话那头的重金属音乐,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能听到娜塔莉娅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多少?”
“二十车皮。”周正豪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长久的沉默。
久到周正豪以为信号已经中断。
“我的上帝”
娜塔莉娅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惊骇。
“周,你是个魔鬼。”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分享一个能换来杀身之祸的秘密。
“安德烈发了横财。”
“上次你卖给他的那批方便面,让他成了白石城的救世主!他靠着那些食物,收拢了一大批溃兵和流民,就在前几天,他带人拿下了城东的军火库!”
“一个储备着坦克和装甲车的军火库!”
“他现在是白石城最有实力的人,但他缺食物,极度缺乏食物来养活他那支突然膨胀的队伍!”
娜塔莉娅的语气里透着一股病态的兴奋。
“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这次带来的东西,价格可以比你想象的,再高十倍!”
周正豪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眼中的光芒,深沉如夜。
与安德烈的会面地点,不再是上次那个漏风的破旧仓库。
而是在一座被武装人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层层守卫的旧式庄园里。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将巨大的会客厅烤得温暖如春。
安德烈穿着一身崭新笔挺的呢子制服,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再也看不到半分上次见面时的落魄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力带来的饱满与亢奋。
看到周正豪,他立刻大笑着迎了上来,双手用力握住周正豪的手。
“我的朋友!我最可靠的东方朋友!你终于来了!”
他的眼神炽热,像是在审视一座移动的金山。
“你带来的东西呢?还是上次那种神奇的东方方便面吗?有多少!我全要了!”
周正豪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从容地走到壁炉前,优雅地伸出手烤了烤火,仿佛这里是他的庄园。
“方便面,有一些。”
他平静的声音,在温暖的房间里,却带着一股冰雪的寒意。
“另外,还有五万箱午餐肉罐头,十万箱纯牛奶,还有三万箱火腿肠。”
他每报出一个名字和数字,安德烈的呼吸就粗重一分。
这些东西,在今天的白石城,不是食物。
是军饷,是忠诚,是能让他坐稳这座城市王座的基石!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安德烈兴奋地搓着手,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价格!我的朋友!开个价吧!只要我能拿得出来!”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住周正豪。
周正豪缓缓转过身。
壁炉的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一片跳动的红。
这批货在国内的临期处理价,成本大概是两千五百万。
他想起了娜塔莉娅那句“再高十倍”的提醒。
也看到了安德烈眼中的急切与志在必得。
他伸出三根手指。
安德烈眼神一亮,以为是三千万。
周正豪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用俄语,一字一顿地说道:
“三千七百万。”
“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