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深海缓慢上浮,光线通过眼皮,带来朦胧的暖意。歆睁开了眼睛,眨了眨,视野逐渐清淅,熟悉的天花板带着岁月细微纹路的石膏线,一盏造型简单、她看了无数次的吸顶灯。
她……回来了?
不,不对。歆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她环顾四周——这是她的房间。
在地球上的房间。蓝色涂装的墙壁,靠窗的书桌,桌上还摊着几本看到一半的书,旁边放着半杯早已冷却的花茶。空气里弥漫着旧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木头、纸张和一点点属于“家”的味道。
怎么回事?她不是应该在前往匹诺康尼的飞船上吗?不是刚刚因为透支昏迷了吗?流萤呢?萨姆呢?那片冰冷的、布满陨石的星空呢?
是……做梦了吗?一个漫长、瑰丽、惊心动魄,却又无比真实的梦?梦里有宇宙,有列车,有星核,有名为“命途”的力量,还有……大家?
歆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手指纤细,掌心有常做手工留下的薄茧,皮肤是健康的色泽。没有血红色的臂刃,没有背后蝶翼破体而出的奇异感,胸口也没有那温暖搏动的连接锚点。
一切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让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茫然。
但她沉默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不是梦。那些记忆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淅、连贯、富有逻辑。
情感的激荡、力量的涌动、连接的温暖与牵绊……其鲜明和深刻程度,绝非梦境所能比拟。
歆向来分得清虚幻与现实,她的内心很清淅,她所经历的一切,绝非虚假。
那么现在……她审视自身,感受着周围。身体没有丝毫不适,精力充沛,仿佛刚刚只是睡了一个深沉的好觉。
啊歆想起关于匹诺康尼的奇特能量——忆质。那是构筑梦境、留存记忆的基石。
“所以……”歆低声自语,掀开被子走下床,“我现在,是在某种基于‘记忆’或‘梦境’的构造里?就象星第一次去匹诺康尼那样?”
她站起来,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慢慢走过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空间。一切都和她记忆深处,或者说,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
蓝色为主调的窗帘、堆满杂物的飘窗、墙壁上她自己随手涂鸦又懒得清理的抽象画、角落里那个总是吱呀作响的旧衣柜……温馨,熟悉,却也……静止。
这里是她的安全区,也是她的孤岛。
歆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外面是熟悉的老街景象,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路上,行道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没有行人,没有车辆,连风都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果然,是记忆的复刻,细节完备,却没有活起来。因为她的记忆里,这个时间段,这条街,本就常常这样空寂。
她转身走出卧室,经过小小的起居室,来到连通着店铺的后门。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旧书、纸张、颜料和一点点熏衣草香囊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父母去世的早,留下她一个人和一笔可观的积蓄,以及这一间小小的店铺。不大,却塞满了回忆。
她走到店门前,熟练地打开老式门锁,轻轻推开。
“吱呀——”
温暖的、带着午后特有慵懒感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涌了进来,瞬间将她包裹。她下意识眯起了眼睛,感受着那虚假却无比熟悉的暖意。
门外街道依旧空无一人,阳光璨烂得有些刺眼,一切都象是按下了静音键的怀旧电影画面。
歆没感到意外。她转身,从门后拉出那张伴随她许多年的旧藤编小椅子。
歆把椅子搬到店铺门口那个特定的位置,那里是阳光照射角度最完美的地方,既不会被直晒得发烫,又能全身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她象过去无数次那样,懒洋洋地坐进椅子里,身体微微蜷缩,手臂交叠放在膝盖上,下巴搁上去。阳光洒在她的发顶、肩膀和背上,暖融融的,让她几乎要发出满足的喟叹。
就是这里。就是这种感觉。
无数个午后,无数个无人光顾的日子,她就是这样独自一人,像只守着巢穴的、安静的猫,趴在这里,任由时间从阳光的移动中无声流走。
屋檐下,母亲多年前挂上去的那串贝壳风铃,偶尔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吹动,发出零星几声清脆空灵的“丁铃”声,更反衬出周遭的寂静。
过去的她,是真的喜欢这种氛围。极致的安静,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无人打扰,也无需应付任何人情世故。
孤独对她而言,不是痛苦,而是一种习惯了的、甚至有些享受的宁静状态。她可以在这里发呆一整天,脑子里天马行空,或者干脆一片空白。
但现在……
歆保持着姿势,目光落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落在被阳光照得发亮的石板缝隙里钻出的几株顽强野草上。熟悉的阳光,熟悉的风铃声,熟悉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角落。
心里却再也涌不起过去那种安然惬意的平静。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乏味。
这静止的、循环的、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曾经是避风港,此刻却象一座精美却毫无生气的牢笼。太安静了,安静到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安静到让人心慌。
这种孤独不再是享受,而是一种清淅的、冰冷的缺失。
现在的她失去了很多,那种与许多伙伴紧密相连、彼此感知、互相牵挂的温暖与喧闹。
歆慢慢直起身,离开了那张被阳光烘得暖洋洋的椅子。她走到店铺角落,那里立着一个画架,上面蒙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画布。她伸手,轻轻将画布揭开。
画板上,是一幅完成度大约一半的自画象。线条勾勒得还算准确,能看出是她自己的轮廓和五官,但色彩只上了一部分,眼神空洞,背景更是大片留白。
她学东西很快,很少有什么东西是她搞不懂的,画画也是。
她拿起笔没多久就能掌握基本技巧,画出像模象样的东西。但她也同样容易厌倦。
画到一半,看着画布上那个越来越象自己、却又仿佛只是个精致空洞外壳的形象时,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就会攫住她。
画自己有什么意义呢?记录下这个孤独的、无人注视的、甚至连自己都时常觉得模糊的样子?她找不到坚持完成的动力。
后来,除了打理这个几乎无人问津的小店,她的兴趣转向了另一个世界。
那些屏幕里的、由数据与光影构成的人们。她们有着动人的故事,鲜明的性格,美好的或残缺的灵魂。她们不会老去,不会背叛,不会离她而去,不会因为现实的锁碎而改变。
她喜欢隔着屏幕静静看着她们,在她们的故事里查找共鸣,或仅仅是享受那种“陪伴”的幻觉。
但越是沉迷,那种渴望就越发灼人。越是想要拥抱那些虚幻的身影,就越是清醒地意识到那层无法跨越的次元壁。
指尖触碰的永远是冰冷的屏幕,心中的悸动永远得不到真实的回应。那种求而不得的空虚感,有时候会象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在深夜对着闪铄的屏幕,感到一阵阵莫名的、喘不过气来的心悸。
她觉得自己需要走出去,哪怕只是短暂地、徒劳地尝试靠近那种“氛围”。
一次偶然,她听说城市另一头有大型漫展。她花了一笔不小的钱,定制了一套某个她很喜欢角色的s服。
衣服送到那天,她看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形象,心跳得飞快。
那次的经历,象一束意想不到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灰白单调的生活。
一次意外,托某个星神的福,她的生活……或者说,她的命运,开始了拐弯。
歆收回飘远的思绪,目光再次落在这间承载了她全部过去的小店上。每一件物品,每一处痕迹,都写满了回忆。她很喜欢这里,这是她的根,她的来处,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但是……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斑驳的木制柜台边缘。
但是,她有了更重要的去处,更重要的人。
流萤还在等她。在真实的星空下,在那艘小小的飞船里。见她不醒来,那个总是显得坚强又执着的少女,一定会担心得皱起眉吧?或许正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这里的一切再熟悉,再令人眷恋,也终究是过去,是记忆,是孤独的标本。
它值得铭记,但是不值得沉迷。
大家所在的地方,才是是现在,才有未来,是充满不确定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真实,是……羁拌与温暖本身。
梦境,终归只是梦境。
她的选择,从不需要尤豫。
歆缓缓关上了店铺那扇老旧的木门,将满室熟悉的阳光和寂静锁在了身后。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门板,象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再见了,老伙计。
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这空无一人的、由忆质构筑的街道和天空。
她微微握拳,意念集中。
皮肤之下,暗红色的脉络再次浮现、游走,熟悉的、带着轻微刺痛和力量感的变化沿着手臂蔓延。
唰!
血红色的、弧度优美而锋利的臂刃,如同被唤醒的凶兽獠牙,刺破了她手臂的皮肤,带着金属般的寒光,悍然弹出。
没有丝毫尤豫,歆反手握紧臂刃,朝着自己的脖颈,干脆利落地一刀刺下。
臂刃贯穿脖颈,带来一丝清凉的寒意。
“咔嚓——”
眼前的景象——阳光、街道、店铺、风铃、一切熟悉而温暖的细节——如同被砸碎的镜面,瞬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紧接着,所有的色彩与光线,都开始急速褪色,远去。
温暖被抽离,光线被吞噬,声音归于死寂。
最后,视野被一片纯粹、浓稠、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
————
“呃……!”
仿佛从万丈高空急速坠落,又象是溺水者终于冲破水面,歆猛地坐起身。
她单手扶住额角,大脑一阵尖锐的晕眩,伴随着某种过度使用后的空虚钝痛,让她忍不住低低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感官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飞船引擎低沉的嗡鸣,身下床铺的触感,还有……一缕独特的馨香,近在咫尺。
她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但对上一双盛满了焦虑与担忧的眼眸。
流萤就坐在床边,身体前倾,双手无意识地攥着床单,脸色有点担心。
“歆!” 流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伸出手,轻轻抚上歆的脸颊,“你醒了……是不是做噩梦了?脸色好差,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
歆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缓缓聚焦,流萤近在咫尺的脸庞、微微蹙起的眉、紧抿的唇、还有那眼瞳里清淅映出的有些狼狈的自己……这一切,比任何阳光都要真实。
梦境中那挥之不去的死寂与乏味,瞬间被眼前的一切冲刷得无影无踪。
歆忽然伸出手臂,有些用力地、却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惜,轻轻抱住了近在咫尺的流萤。手臂环过对方纤细却蕴藏着力量的腰身,将脸颊埋进了那带着熟悉气息的肩窝。
真实的体温通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微微的暖意。带着真实的触感,是温软的肌肤和布料。
歆轻轻嗅着流萤身上的馨香,感受通过胸口连接隐约传来的、对方因为担忧而稍快的心跳和舒缓下来的放松情绪……
这一切,才是她想要的真实。
流萤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怔了一下,身体微微僵硬,随即立刻放松下来,手臂尤豫了一下,也轻轻回抱住歆,在她背上轻柔地拍了拍。“……歆?”
歆在她肩头轻轻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那属于流萤的气息让她无比安心。
“算不上噩梦……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