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晨。
周皇后起身时,天还未亮。她昨晚又没睡好,梦里全是账册、棉衣、还有田贵妃那双看似温顺却暗藏锋芒的眼睛。
秋月伺候她梳洗时,小声禀报:“娘娘,内官监那边有消息了。仁和布庄……接了咱们的单子,但要求分批交货,第一批五百件,腊月初十前送到。”
“价格呢?”
“按娘娘说的,一两一件。”
周皇后对着铜镜,将一支凤钗插进发髻:“告诉他们,可以分批,但腊月二十前必须全部交货。若误了时辰,以后宫里的生意,就别想做了。”
“是。”秋月顿了顿,“还有……田贵妃昨夜派人出宫了,去了英国公府。”
周皇后手中的玉梳停了下来:“什么时候?”
“戌时三刻,走的西华门。守门的太监是田贵妃的人,放行了。”
“去英国公府做什么?”
“奴婢的人跟到府门外,不敢太近。只看见马车进去,约莫半个时辰后出来。出来时,车上多了两个箱子。”
箱子。又是箱子。
周皇后想起王承恩之前的禀报:英国公府有十几辆马车进出,装的都是箱笼。现在田贵妃又送去两个箱子……
“秋月,你去查查,田贵妃宫中最近有没有少什么东西。特别是……陛下赏赐的那些。”
“娘娘怀疑田贵妃在转移财物?”
“本宫什么都不怀疑。”周皇后起身,走到窗边,“本宫只是想知道,这位贵妃娘娘,到底想干什么。”
早膳后,周皇后照例去慈宁宫给张太后请安。太后正在佛前诵经,见她来了,示意她在旁坐下。
等诵经完毕,张太后才缓缓道:“皇后这几日,气色不大好。”
“谢太后关心,许是冬日寒气重,有些不适。”
“不只是寒气吧。”张太后捻着佛珠,“后宫的事,哀家虽不问,但也听说了些。慈善司、账目、棉衣……皇后,你太急了。”
周皇后垂首:“臣妾只是尽本分。”
“本分?”张太后看了她一眼,“皇后的本分,是统御六宫,母仪天下,不是查账算数。这些事,自有内官监去办。”
“可内官监若办不好呢?”
“那就换人办。”张太后淡淡道,“但皇后亲自下场,就是失了体统。那些命妇们表面上恭敬,背地里会怎么说?会说皇后‘锱铢必较’、‘有失凤仪’。这些话传到前朝,那些言官又会怎么写?”
周皇后默然。她知道太后说得对。可她不能退——皇帝把后宫交给她,就是要她稳住这片阵地。若退了,那些伸向慈善司的手会更肆无忌惮,那些觊觎新政的人会更猖狂。
“太后,”她轻声道,“陛下在前朝推行新政,处处艰难。臣妾帮不上大忙,只能把后宫管好,不让陛下分心。若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臣妾……愧为皇后。”
张太后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你是个好皇后,也是个傻孩子。这宫里宫外,多少人等着看皇帝的笑话,等着看新政失败。你越用力,他们越高兴——因为你用力,就会出错,出错,就有把柄。”
“那臣妾该怎么做?”
“学学哀家。”张太后闭上眼,“该看的看,该听的听,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有时候,不动,比动更有力。”
从慈宁宫出来,周皇后心中沉甸甸的。太后的告诫是对的,可她做不到。
回到坤宁宫,她叫来秋月:“本宫要出宫一趟。”
秋月大惊:“娘娘!这不合规矩!”
“微服。”周皇后已经下定决心,“去仁和布庄,本宫要亲眼看看,他们怎么做棉衣。”
“可是……”
“去准备。就你我两人,扮作寻常官家夫人和丫鬟。”周皇后眼神坚定,“有些事,不亲眼看看,永远不知道真相。”
半个时辰后,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从西华门驶出。守门的太监见是坤宁宫的腰牌,不敢多问,直接放行。
马车在南京城的街巷中穿行。周皇后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象——商铺林立,行人如织,看似繁华,但街角巷尾,总能看见蜷缩的乞丐、卖儿鬻女的流民。
这就是她丈夫要拯救的天下。
仁和布庄在城南,门面颇大。周皇后戴着面纱下车,秋月扶着她走进店里。
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精瘦男子,见有客人来,忙迎上来:“夫人想买什么料子?我们这儿有上好的松江棉布、苏州丝绸……”
“听说你们接了大单子,要给宫里做三千件棉衣?”周皇后直接问道。
掌柜脸色微变,打量着她:“夫人是……”
“我也是宫里的。”周皇后亮出一块腰牌——不是凤印,是内官监的牌子,出来前特意要的,“来看看进度。”
掌柜见是内官监的人,态度恭敬了些:“原来是自己人。夫人放心,棉衣正在加紧赶制,绝不会误了时辰。”
“能看看工坊吗?”
“这……”掌柜迟疑,“工坊杂乱,恐污了夫人的眼。”
“无妨。”周皇后语气不容拒绝,“宫里要的东西,总要亲眼看过才放心。”
掌柜无奈,只好引着她往后院走。穿过一道门,来到一处大院子。院里搭着棚子,几十个女工正埋头缝制棉衣。
周皇后仔细看去。女工们年纪都不大,最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手指冻得通红,却还在飞快地穿针引线。棉絮飞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这些棉衣,用的是新棉还是旧棉?”她问。
“自然是新棉。”掌柜赔笑,“宫里要的东西,哪敢用旧的。”
周皇后走到一个女工身边,拿起一件半成品,摸了摸里面的棉絮。手感确实柔软,但颜色……似乎不太对。
她悄悄掐了一小撮,藏在袖中。
“工钱怎么算?”她又问。
“计件。一件棉衣,给五文钱。”
五文。周皇后心中计算——一两银子是一千文,一件棉衣采购价一两,工钱只占五文,不到千分之五。剩下的钱呢?布的成本、棉花的成本、管理成本……就算全加上,利润也至少在三四成。
而女工们要做完一件棉衣,至少要一天。一天五文,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十文,不到二钱银子。
“她们吃住在哪里?”
“后院有通铺,管两顿饭。”掌柜语气开始不耐烦,“夫人,您问这些做什么?宫里只要棉衣按时交货就好,至于怎么做的……”
周皇后看了他一眼,没再问下去。
离开布庄后,她在马车里摊开手掌。袖中藏的那撮棉絮,在阳光下显出真实的颜色——不是雪白,而是微黄,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黑色的杂质。
旧棉翻新。
她闭上眼睛。一两银子一件的棉衣,用的是旧棉,付的是童工。而那些省下来的银子,进了谁的口袋?
田家?还是……有更多人分润?
“回宫。”她轻声道。
马车调头。周皇后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仁和布庄的招牌。
有些事,看到了,就不能假装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