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九,巳时。
李明站在乾清宫的废墟前。焦黑的梁木斜插在瓦砾中,几缕青烟从余烬中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这座象征皇权的宫殿,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陛下,”工部尚书跪在身后,“初步清点:乾清宫、坤宁宫、武英殿全毁,文华殿损毁过半。火药库爆炸引发大火,波及十二处宫室。要完全修复……至少需三年,耗银二百万两。”
三年。二百万两。李明闭目。辽东军饷还欠着三个月,湖广赈灾需五十万两,新军换装需八十万两……钱从哪来?
“陛下,”徐骥的声音小心翼翼,“当务之急是安置。皇后、太子暂居玄武湖行宫尚可,但六部衙门、内阁值房尽毁,政务恐要停滞。”
“不会停滞。”李明睁开眼,“传旨:即日起,朕在玄武湖行宫听政。六部官员,按品级在行宫外搭设临时值房。内阁……就在朕的偏殿办公。”
“这……有违祖制……”
“祖制?”李明笑了,笑容里满是苦涩,“徐子先,你看看这堆废墟——这就是恪守祖制的结果!一群太监,因为家人田产被查,就敢火烧皇宫!这是什么祖制?!”
徐骥噤声。
“传方以智。”李明转身,“还有那个赵大勇。”
玄武湖行宫偏殿很快布置成临时朝堂。简陋的木椅,粗糙的桌案,墙上挂着一张匆忙绘制的大明疆域图。官员们陆续到来,个个灰头土脸,有些人官服上还带着火烧的痕迹。
方以智带着赵大勇进来时,殿中一片哗然。这个断臂的叛军首领,竟能面圣?
“草民赵大勇,叩见陛下。”赵大勇跪得笔直。
“赵大勇,”李明看着他,“你说夜蛟营真正的掌控者是‘渔父’。可有证据?”
“草民没有物证。”赵大勇抬头,“但草民记得三件事,或许有用。”
“说。”
“第一,天启七年八月十五,夜蛟营接到密令,护送一批‘特殊货物’从登州运往天津。草民当时负责押运,看到货物是十个大木箱,极沉。交接时,对方为首的是个文官,四十来岁,左手小指缺了一截。”
左手小指缺一截?殿中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崇祯元年,魏忠贤倒台,夜蛟营解散。但‘渔父’派人传话:各寻出路,静待时机。传话的人给了草民五十两银子,还有一句话——‘记住,道统不绝’。”
道统不绝。又是这句话。
“第三,”赵大勇顿了顿,“今年二月,草民在南京隐姓埋名做镖师,接到一单生意:护送一个老先生去镇江。那老先生……是钱谦益。”
殿中炸开了锅。
“胡说!”一个御史站出来,“钱牧斋德高望重,岂会与你等匪类……”
“让他说完。”李明制止。
“钱老先生一路上很沉默,只在过江时,看着江水说了一句:‘渔父何在?江水茫茫。’”赵大勇回忆道,“草民当时没在意。直到这次被抓,在牢里回想,才觉得……那可能是一句暗语。”
渔父何在?江水茫茫。
李明看向方以智:“镜鉴司查过钱谦益的行踪吗?”
“查过。”方以智递上记录,“二月十五,钱谦益确实去过镇江,说是访友。但记录里没提镖师的事。”
“因为草民用的化名。”赵大勇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这是当时镖局的凭证,上面有日期、路线,还有……收货人的画押。”
方以智接过木牌,看到画押的符号,瞳孔骤缩——三条波浪线,和夜蛟营标记一模一样!
“收货人是谁?”
“没写名字,只写了个‘周’字。”
周。殿中再次哗然。周皇后?周奎?还是……
“周延儒!”有人脱口而出。
前首辅周延儒,虽然致仕,但在朝中仍有庞大势力。而且他……左手小指确实缺了一截——那是年轻时与人斗诗,立誓“若诗不如人,自断一指”留下的。
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这位已经退隐的老臣。
李明沉默良久,缓缓道:“传周延儒。”
未时,周府。
这座位于南京城东的宅邸,白墙黛瓦,古朴雅致。院中植有青竹,书房里挂着一幅自题对联:“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
周延儒坐在书案后,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听到圣旨传召,他放下笔,神色平静。
“周阁老,”传旨太监小心翼翼,“陛下传您即刻进宫。”
“知道了。”周延儒起身,对侍立一旁的孙子周钟说,“若我午时未归,便将书房东墙第三排书架后的东西,交给徐尚书。”
“祖父……”周钟眼眶红了。
“不必多说。”周延儒整理衣冠,“我这一生,对得起天地君亲。去吧。”
玄武湖行宫偏殿。周延儒走进来时,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这位六十五岁的老臣,虽已致仕,但威仪仍在。
“老臣周延儒,叩见陛下。”
“周先生请起。”李明亲自扶起他,“今日传先生来,是有几件事想请教。”
“陛下请讲。”
“第一,天启七年八月十五,先生可在天津?”
周延儒略一思索:“在。老臣时任礼部右侍郎,奉旨赴天津查验漕粮。”
“可曾见过登州水师的人?”
“见过。”周延儒坦然道,“当时有一批军械从登州运来,老臣负责清点交接。带队的把总姓赵,断了一臂,老臣印象很深。”
赵大勇浑身一震。他没想到,周延儒记得这么清楚。
“第二,”李明盯着他,“先生左手小指为何而断?”
周延儒举起左手,缺失的小指触目惊心:“万历四十七年,老臣与友人斗诗,立誓若败,自断一指。后来……确实输了。”
“第三,”李明声音渐冷,“先生可认识‘渔父’?”
殿中空气凝固了。
周延儒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陛下终于问到这个人了。”
“先生知道?”
“知道,但没见过。”周延儒缓缓道,“老臣致仕后,曾有人送来一封信,落款就是‘渔父’。信中说,愿助老臣重返朝堂,条件是……阻止新政。”
“先生如何回复?”
“老臣烧了信。”周延儒目光坦然,“陛下,老臣虽不赞同新政某些做法,但更痛恨鬼蜮伎俩。治国当堂堂正正,岂可与魑魅魍魉为伍?”
这话掷地有声。殿中许多官员暗暗点头。
李明看着这位老臣,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猜错了。
“那先生可知,‘渔父’可能是谁?”
周延儒摇头:“不知。但老臣推测,此人必是朝中重臣,且……对新政了解极深。因为那封信里,对新政的弊端分析得鞭辟入里,非局中人不能为。”
局中人。李明心中一凛。也就是说,“渔父”很可能就在这殿中,就在这些天天与他议政的官员里。
“陛下,”周延儒忽然跪下,“老臣有一言,憋了很久,今日不得不说了。”
“先生请讲。”
“新政之弊,不在方向,而在操切。”周延儒声音苍老而坚定,“陛下欲十年之功,毕于一役。然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太过,则焦;翻动太频,则碎。水淹襄阳,虽胜而失民心;严查田亩,虽公而结仇怨。长此以往,恐新政未成,而天下已叛。”
这话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李明沉默良久,最终道:“先生之言,朕记下了。请回吧。”
周延儒叩首,起身离开。走到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