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十一月初四，北京保卫战第三日。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德胜门城楼上，孙传庭扶着垛口，看向城外黑压压的清军大营。
营中篝火星星点点，如同鬼火，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
夜风带来隐约的马嘶声和金属碰撞声——那是敌人在做最后的进攻准备。
“大人，将士们已经轮换过一轮了。”
副将曹变蛟上前禀报，他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血污，“北面三门，所有火炮重新装填完毕，箭矢、滚木、擂石都已补足。”
孙传庭点点头，目光仍盯着城外：“伤亡如何？”
曹变蛟沉默片刻：“昨日一天，勇卫营战死三百二十七人，重伤四百余人。
各门守军加起来……战损超过两千。”
两天。
仅仅两天攻防，这座千年古都的城墙下已经堆积了四千多具尸体。
有明军的，更多是清军的。
但孙传庭知道，这个交换比并不乐观——清军有五万之众，死得起；而北京城，每一个守军都珍贵。
“徐先生那边呢？”
他问起徐骥负责的棱堡敌台。
“正阳门新筑的三角敌台昨夜刚刚完工，配了六门佛朗机炮。”
曹变蛟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今早试射，火力覆盖范围确实比之前大了三成。
徐大人说，若能再多给三天时间，九座城门都能配上……” “我们没有三天了。”
孙传庭打断他，“皇太极不会给我们时间。”
话音刚落，远处清军大营中，号角声如狼群长嚎般响起。
“呜——呜——” 紧接着是战鼓。
低沉、急促，仿佛大地的心跳。
营门大开，一队队骑兵鱼贯而出，在晨雾中渐渐显形。
最前排是重甲骑兵，人马皆披铁甲，手持长矛或大刀。
中间是弓箭手，背着长弓和满满的箭囊。
最后才是步兵——扛着云梯、推着冲车、拖着简易的投石机。
“传令各门，”孙传庭握紧剑柄，“准备接敌！”
太阳从东方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墙上时，箭雨已经落下。
清军的骑射手如潮水般涌到城下百步处，仰天抛射。
数以千计的箭矢划破晨空，发出尖啸，像蝗虫般扑向城头。
“举盾！”
城墙上瞬间竖起一面面木盾、铁盾。
箭矢钉在盾上，发出密集的“夺夺”声。
偶尔有惨叫响起——总有盾牌护不到的死角，总有倒霉的士兵被射中面门或手臂。
三轮箭雨过后，清军步兵开始冲锋。
“火炮！
放！”
孙传庭一声令下，德胜门城楼上十二门火炮同时怒吼。
这是徐骥建议的改进——将所有火炮集中部署，统一指挥，形成火力覆盖区。
炮弹落在冲锋的步兵阵中，炸开一团团血雾。
改良后的霰弹炮效果尤为显着，每炮打出数百颗铁砂碎瓷，五十步内人仰马翻。
但清军太多了，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踩着尸体继续冲。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弓箭手！
放箭！”
弓弦震动声如暴雨。
城墙上三千名弓箭手分成三队，轮番射击。
箭矢如飞蝗般落下，清军步兵举着简陋的盾牌，仍在前进。
“放滚木！”
粗大的圆木从城头推下，沿着城墙斜面滚落，砸进人群。
惨叫声此起彼伏。
但仍有十几架云梯靠上了城墙。
“火油！”
一锅锅滚烫的火油倾泻而下，随后是火箭。
云梯瞬间变成火龙，梯上的清军惨叫着跌落。
城下也燃起大火，一些清军士兵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哀嚎。
孙传庭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仁慈，只有生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然而清军的攻势比前两日更猛。
皇太极显然已经不耐烦了——每多拖一天，袁崇焕的关宁军就更近一天，各地的勤王军也在路上。
“大人！
东面！
东面有楼车！”
孙传庭心头一紧，急忙奔到城墙东侧。
只见四座巨大的楼车正被缓缓推向城墙。
这些楼车比城墙还高，外包牛皮，内藏弓箭手和跳板兵。
一旦靠上城墙，敌人就能直接从楼车上跳进城头。
“火炮！
瞄准楼车！”
火炮调整角度，集火射击。
但楼车包着浸湿的牛皮，寻常炮弹打上去效果有限。
只有一发霰弹炮击中了其中一座楼车的轮子，让它歪斜停滞。
另外三座仍在逼近。
“宋先生的投石机呢？”
孙传庭急问。
“在安定门！
已经派人去调了！”
来不及了。
最前面那座楼车已经靠近到五十步内。
孙传庭甚至能看到楼车顶端，几个清军弓箭手正在张弓搭箭。
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呼啸声从城内传来。
孙传庭回头，看见几颗磨盘大的石弹从城内飞起，划出高高的弧线，越过城墙，狠狠砸向楼车。
“轰！”
第一颗石弹砸偏了，落在楼车旁，溅起漫天尘土。
第二颗正中楼车顶端，木屑纷飞中，整个顶层被砸塌，里面的弓箭手如断线木偶般坠落。
第三颗砸在楼车底部，粗大的木梁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楼车轰然倾倒。
“好！”
城头守军齐声欢呼。
孙传庭看向石弹飞来的方向——那是宋应星的配重投石机，昨夜才刚刚在安定门内组装完成，没想到今日就建奇功。
但战局依然危急。
清军虽然损失惨重，但攻势不减。
更多的云梯搭上城墙，已经有小股清军爬上了城垛。
“亲兵队！
跟我上！”
孙传庭拔剑冲向最近的突破口。
曹变蛟紧随其后，几十名亲兵组成楔形阵，如尖刀般插入敌群。
刀剑碰撞，鲜血飞溅。
孙传庭已经记不清自己砍倒了多少人，只觉得手臂发麻，剑刃都砍卷了。
一个清军悍卒挥刀劈来，他侧身避开，反手一剑刺穿对方咽喉。
滚烫的鲜血喷在脸上，腥咸刺鼻。
“大人小心！”
曹变蛟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一支冷箭。
箭矢穿透肩甲，他闷哼一声，手中长枪仍然刺出，将放箭的清军挑下城墙。
“变蛟！”
“没事……”曹变蛟咬牙拔箭，鲜血汩汩涌出，“皮肉伤……”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清军终于鸣金收兵。
城下留下上千具尸体，残破的云梯、楼车在燃烧，黑烟滚滚。
孙传庭靠着垛口喘息，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环顾四周，城墙上一片狼藉，士兵们或坐或躺，都在抓紧时间休息。
医官在伤兵中穿梭，惨叫声不绝于耳。
“大人，”一个参将走过来，声音嘶哑，“各门清点完毕，今日上午……我军战死八百余人，重伤五百多。
箭矢消耗过半，火药用掉三成。”
孙传庭闭上眼睛。
半天时间，又是一千三百人的伤亡。
照这个速度，不用等皇太极破城，守军自己就先打光了。
“袁崇焕……”他喃喃道，“你还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