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偏殿里，炭火烧得正旺。 徐骥坐在左首，一身半旧的儒衫，手里捧着一盏热茶，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殿门外。这位故礼部尚书徐光启的次子，虽然继承了父亲对西学的浓厚兴趣，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皇帝深夜召见。 右首的宋应星则显得平静许多。这个江西来的举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直裰，膝盖上摊着一本手稿，正用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对他来说，被召进皇宫固然意外，但只要能继续研究他的“实学”，在哪儿都一样。 张彝宪站在最下首，垂着头，手里紧紧抱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他是三个人里最紧张的一个——一个御马监的少监，居然能和两位士人一起面圣，这在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来，恐怕是头一遭。 “万岁爷驾到——” 王承恩的声音响起。三人连忙起身，跪地行礼。 李明快步走进偏殿，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他摆摆手：“都起来吧，不必多礼。赐座。” 三人这才起身，重新落座，但都只坐了半边椅子，腰背挺得笔直。 李明也不废话，直接看向徐骥：“徐先生，令尊的《农政全书》，朕读过。里面提到的泰西水利之法、火器之制，你以为如今可用于守城否？” 徐骥一愣。他没想到皇帝开口不问经史，不问时政，直接问技术问题。但这个问题正中他的下怀。 “回陛下，”他拱手道，“泰西筑城之法，重几何、重角度，城墙多修棱堡，可减少死角，增大火力覆盖。若用于北京城防，虽不能大改，但可在关键地段增筑三角敌台……” 他越说越投入，从城墙构造说到火炮布置，从弹药储存说到火绳防潮。李明听得频频点头——这正是他需要的专业意见。 “好。”李明打断他，“朕给你一个差事：从明天起，你兼任工部员外郎，专司城防工事改良。需要什么人、什么料，直接找王承恩。” 徐骥激动得脸色发红：“臣……定当竭尽全力！” 李明又转向宋应星：“宋先生，你的《天工开物》，朕虽未全阅，但听说书中详载百工技艺。如今守城，最缺的就是能工巧匠。你可有办法？” 宋应星放下炭笔，起身一揖：“陛下，臣这些年游历四方，确实结识了不少匠人。铸铁的、制弓的、造车的、烧砖的……若陛下需要，臣可修书召他们进京。” “他们肯来吗？”李明问，“如今兵荒马乱，京城危在旦夕。” “肯。”宋应星回答得斩钉截铁，“匠人重实利，也重名声。若陛下许他们入工部为匠官，领朝廷俸禄，再将他们的技艺载入官修典籍，传之后世，他们必来。” 李明眼睛一亮。这个宋应星，不仅懂技术，更懂人心。 “准了。”他说，“你写名单，朕让兵部派驿马去接人。越快越好。” 最后，他看向张彝宪：“账算得如何？” 张彝宪连忙起身，将账册双手呈上：“回万岁爷，奴婢算完了。户部送来的总账，确实有问题。” “说。” “京城粮仓，账面存粮一百二十万石，但根据历年进出记录和损耗推算，实际存粮应不超过八十万石。少了四十万石。” “兵器甲胄的账目更离谱。账面有刀十万把，弓三万张，甲五万副。但根据物料采买和工匠工时的记录推算，实际能有账面的一半就不错了。” “还有最要紧的，”张彝宪顿了顿，“火药。账面写的是五十万斤，但硫磺、硝石、木炭的采买量，根本不够制出这么多火药。奴婢估算，实际存量……可能不到十万斤。” 李明沉默了。 偏殿里安静得能听到炭火噼啪的声响。徐骥和宋应星都震惊地看着张彝宪——这个太监，一夜之间，居然把户部多年的烂账给捅穿了！ “好，好得很。”李明忽然笑了，那笑容冷得让人心里发寒，“四十万石粮，五万把刀，四十万斤火药……这些蛀虫，是真要把大明啃光啊。” 他看向王承恩：“记下来。等打退了建虏，这笔账，朕要跟他们一笔一笔算。” “老奴明白。” 李明重新看向三人，语气缓和了些：“今天叫你们来，不只是为了守城的事。朕有更大的打算。” 他站起身，在殿中踱步：“大明积弊已深，光靠修修补补，救不了。得换条路走。徐先生精于西学，宋先生通晓百工，张彝宪擅长算学——你们三人，就是朕选定的开路先锋。” 徐骥和宋应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兴奋。 “陛下是说……”徐骥试探着问。 “朕要成立一个‘新学小组’。”李明说，“你们三人是核心，往后还会吸纳更多通晓实学的人才。这个小组的任务，不是做八股文章，而是研究真正有用的学问：怎么让粮食增产，怎么让兵器更利，怎么让算账更准，怎么让国家更强。” 他停下来，看着三人：“这条路很难。会有人骂你们离经叛道，会有人说你们奇技淫巧，甚至会有人说你们蛊惑君心。你们怕不怕？” 宋应星第一个站起来：“臣不怕！臣半生钻研实学，受尽冷眼，如今得遇明君，正是夙愿得偿之时！” 徐骥也起身：“家父临终前曾说，西学若能兴于中华，必是国之大幸。臣愿承父志，万死不辞！” 张彝宪跪倒在地：“奴婢……奴婢只是个阉人，蒙万岁爷不弃，敢不效死！” 李明看着这三张充满激情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时代，总还有人不甘沉沦，总还有人想要改变。 “好。”他重重点头，“那咱们就说定了。从今天起，你们三人，就是‘新学小组’的第一批成员。王承恩。” “老奴在。” “在文华殿腾出一间静室，作为小组议事之所。所需书籍、器物，一律优先供给。再拨十个识字的太监，供他们差遣。” “遵旨。” “你们先回去休息。”李明对三人说，“明天开始，徐骥去城墙，宋应星去召集匠人，张彝宪……你继续算账，把六部所有的烂账都给我翻出来。” 三人告退后，偏殿里只剩下李明和王承恩。 “万岁爷，”王承恩低声说，“您这么重用他们，朝中恐怕会有非议……” “让他们非议去。”李明冷笑，“等建虏打来了，看是他们那套‘之乎者也’有用，还是徐骥的火炮、宋应星的工匠、张彝宪的算盘有用。”
第三天，安定门外大校场。 孙传庭站在点将台上，看着下面列队的官兵。三天时间，这支曾经烂透了的军队，总算有了点模样。 两万七千人，被他重新编成二十七个千人营。每个营设千户一人，副千户两人，都是他从底层军官和表现突出的老兵里提拔的。虽然这些人经验不足，但至少听话、肯干。 武器装备也勉强凑齐了。工坊那些匠人被孙传庭逼着日夜赶工，修好了三千多把刀，两千张弓，五百副甲。又从武库里翻出十几门还能用的火炮，擦洗干净，配齐了弹药。 队列训练更是从早练到晚。三天来，这些兵卒学会了站队、转向、前进、后退，虽然动作还不熟练，但至少能听懂命令，能保持队形。 “大人，时辰到了。”副将低声提醒。 孙传庭点点头。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雪。远处，一队人马正朝校场方向走来，黄罗伞盖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格外显眼。 皇帝来了。 校场上，所有官兵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皇帝。 李明没有坐轿，而是骑马来的。他穿着一身戎装——明黄色罩甲，头盔上红缨如血，腰佩宝剑。王承恩和几个锦衣卫骑马跟在后面。 孙传庭连忙迎上去，单膝跪地：“臣孙传庭，参见陛下！” “起来。”李明下马，扶起孙传庭，“孙卿辛苦了。让朕看看，你这三天练的兵。” 他走上点将台，目光扫过校场。 两万七千人，黑压压一片。虽然队列还不够整齐，虽然很多人脸上还带着惶恐，但至少站出来了，至少手里有兵器了。 “开始吧。”李明说。 孙传庭一挥手。号角声响起。 第一个项目是队列行进。二十七个千人营，依次从点将台前走过。脚步声还算整齐，虽然不时有人出错脚，有人掉队，但大体上看得过去。 李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知道，三天时间能练成这样，已经是奇迹。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第二个项目是兵器操练。刀盾手、长枪手、弓箭手，分别展示劈砍、突刺、射击。动作生疏，力度不足，准头更差——一百步外的靶子，十箭能中三箭就算不错。 第三个项目是火炮试射。五门佛朗机炮被推到场中，炮手装填弹药，点火。 “轰——轰——” 炮声震耳欲聋。炮弹飞出两百多步，在地上砸出几个浅坑。 李明皱起了眉。这威力，对付步兵勉强够用，对付骑兵……恐怕连马都吓不跑。 检阅结束，孙传庭跪在李明面前：“臣无能，只练出这般模样，请陛下降罪。” 李明沉默了很久。 校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点将台上的皇帝。那些兵卒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皇帝要是不满意，他们会不会都被砍头？ 终于，李明开口了。 “三天时间，能练成这样……”他顿了顿，“孙卿，你确实辛苦了。” 孙传庭愣住了。 “这些兵，底子太差，不是你的错。”李明继续说，“但接下来，时间更紧。朕给你七天，七天之内，要把这支兵练到能上城墙，能守城垛，能听命令放箭放炮。能做到吗？” 孙传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能！” “好。”李明点头，“需要什么，尽管提。要人给人，要粮给粮，要银子……朕从内帑拨给你。” 他又看向校场上的官兵，提高声音：“你们也都听着！好好跟着孙大人练！练好了，守住北京城，你们就是大明的功臣！朕不吝封赏！练不好……” 他冷笑一声：“城破之日，你们一个都活不了！你们的父母妻儿，也一个都活不了！听明白了吗！” “明白！”两万七千人齐声回答，声音震天。 李明这才露出一点笑容。他拍了拍孙传庭的肩膀：“放手去干。有朕给你撑腰。” 孙传庭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