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轰——哗啦!”
长江浊流,仿佛带着嘲弄的低笑,骤涨的呼啸瞬间吞噬了他喉管中任何可能溢出的声响。
风中最后传来的,唯余九头狮子咀嚼某段缭绕阿修罗气息的脊骨发出的“嘎嘣嘎嘣”的清脆裂响。
长江南岸,劫后余生。
王导、司马睿,连同所有踏上湿冷泥地,惊魂甫定的世家子弟与褴褛百姓,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江北嵇康身影消逝的虚空。
黑压压的人群,如狂风吹刮麦浪,一片一片沉默地双膝跪倒,额头深陷冰冷。
“中散公高义!救民水火!续我薪火!千秋万载,生死不忘!”王导声线破碎嘶哑,字字含金。
司马睿深吸一口湿冷腥气,双手捧起象征王爵的沉重鎏金冠冕,对着浊浪翻滚的虚空深深作揖,一躬到底,姿态郑重如祭告天地。
“拜嵇公!承蒙先生佑江东万民脱劫,此番南渡生路,尽托先生舍身之泽!司马氏后人永铭此恩!”
呜咽与压低的恸哭在跪拜的人海中弥漫。
此刻,在这浸透崇敬与无尽悲凉的氛围笼罩之下
凡俗无法察觉,只有风玄明好奇看去——一点灵光,遁空而去。
风玄明动作之快,宛如狸猫扑食。
抹紫影闪过,空中那半塌半残,气息黯淡的炼狱菩提城废骸,瞬间被他袖里乾坤一裹,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中紫色魂幡顺势一卷,阴风怒号,方圆数百丈地界——散逸的怨魂阴煞、溃散的妖气精魄、甚至短发壮汉爆碎遗留的零星法器碎片,统统如百川归海,被吸摄一空!
战场清理,眨眼尘埃落定。
随着短发壮汉彻底灰飞烟灭,失去玄君意志指引的江北石勒大军阵型开始混乱,虽仍有强横气息蛰伏震慑,但也如同退潮般缓缓向北方退去。
王导并未下令追击。
穷寇莫追。
况且,敌军深处,那未曾露面的强横气息,依旧若隐若现。
中原大地,战乱刚刚拉开序幕,鹿死谁手,远未可知
风玄明立在几段断裂的白骨巨柱的阴影下,两根指头捻着掌心那块玉石——玄君符诏。
曾经光泽流转,玄奥莫测,此刻滞涩,灵气几近枯竭,触手温润却无神的顽石。
“啧”他眉头拧了起来,指尖反复摩挲着黯淡的玉面,似乎想榨出最后一点光泽,“赔本买卖。”
他声音低得像牙缝里挤出来的风。
“硬抗那破空界壁引来的‘九煞劫雷’,小九差点被劈得光膀子。要不是仗着这块‘龙门玄君’的符诏硬顶”
他牙疼似的咧咧嘴,“好不容摸进去,偷了那家伙的后手,连压箱底的宝贝也搭进去多半”
风玄明珠子忽然滴溜溜一转,狡黠的精光闪过。
“不过么”他嘴角又咧开了,“一件玄器嘿嘿。”
寻常玄君,一道符诏已是天大的人情。一次十二道?简直让人想骂街的豪横!
“还是那位玄君靠谱。”他舔舔嘴角,“不愧是能搅动后世万载风云的大能。”
他想起壮汉临死前看着手中突然失效的血符时那副见了鬼的惊恐表情,嘴角又忍不住勾起一丝的笑意。
没人知道,那血符在飞向白骨城之前,其最核心的一丝玄君烙印本源,早已被他用秘术悄然“勾兑”转移,只剩下个唬人的空壳。
“这下是亏是赚?”他顺手挠了挠身旁一个刚打了个饱嗝、喷吐着磷火星子的狮头下巴,“得好好盘盘”
“前辈”
司马睿不知何时已收拾好仪容,带着王导等人,小心翼翼地迎了过来,正欲表达谢意,却被风玄明直接摆手打断。
“我辈修士,路见不平管一把,天经地义!”
风玄明挺了挺脊背,一张英挺中透着野气的脸上一派凛然正气。
下一刻,眼珠却骨碌碌一转,目光开始黏在对面人群的腰带、玉佩、袖袋上游移不定。
“真要道谢?咱不玩虚的”他搓了搓手指,发出细微的皮革摩擦声,“元玉灵石、天材地宝贫道来者不拒,荤素皆可!”
这番话,再配上身后那只打着饱嗝、九个头颅表情餍足、间或喷吐磷火煞气的九头狮子
尤其风玄明本人,还漫不经心转着那杆阴气森森的百鬼幡!
满腔的感恩与慷慨许诺,顿时噎在了司马睿和世家代表们的喉咙里。
气氛凝滞了一瞬。
王导立刻侧身半步,脸上绽开煦暖如春的微笑。
“此番前辈力挽狂澜,不仅救下万千百姓,更除去我等大敌!前辈所有损耗,自然皆由我等承担!”
“嘿嘿!痛快!你们果然敞亮,这个朋友我风玄明交定了。”
“前辈此役力挽天倾,活人无数,除魔卫道!所有耗损,自当由我等倾力弥补!”
“哈哈!爽利!你们这朋友,贫道交定了!”
风玄明脸上瞬间堆满灿烂得过分真挚的笑容,刚才那点“世外高人”的影子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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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满意地反手一拍旁边某个还在偷偷舔骨头渣子的狮头,“听见没,小九?敞开吃,喂饱你!”
风玄明以幡作杖,四处闲逛。
他溜溜达达,钻进了江岸那排挤挤挨挨、散发着草腥味的难民草棚间。
风玄明停在一个搂着啼哭稚子的妇人面前,熟稔地摸出几张朱砂描绘、灵光隐隐的黄色符纸。
“喏,拿着,”符纸塞进妇人冻得发僵的手里,他笑嘻嘻叮嘱,“贴床头,小鬼就不闹了,保你安生觉。”
咧嘴一笑,风玄明又溜达向下一个瑟缩的老头子。
夜,像浸透了墨汁的布,沉沉裹住江岸。
远处篝火喧嚣却与风玄明无关,他是游子也是过客。
草绳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母亲的鼓励下,跌跌撞撞送来了半块小麦饼。
“哥哥,吃,好吃。”
风玄明俯下身子,轻轻的揉了揉小女孩发红的脸颊,不动声色在她掌心刻了一道清灵符
“哥哥不饿,给小妹妹吃吧。”
“怎么会有不饿的人,饿着肚子很难受,哥哥快吃,我还有。”
风玄明轻咬嘴唇,吃下了,这干涩难咽的小麦饼,这同样的味道,让他百感交集。
风玄明生而重瞳,四眼双显,这诡异遍地的世道里,自然容易被乡民视为妖邪附体,他刚一落地便惨遭遗弃。
幸而天命不绝,被一无名破庙的老乞丐捡回,却因天生异象惹来更多的嫌弃鄙夷。
他如野草般挣扎求生,在这人间跌跌撞撞。
在冻恶垂死之际,有疯言疯语的老道舍一碗寡粥,教了他几个辟邪的符咒。
有行脚商在他被地痞殴打时,路过喝止。
还有贫妇在自己孩子都吃不饱的时候,分了他半块粗饼,这饼的味道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在黑暗泥沼中挣扎求生,而同样身处泥泞之人的零星微光,虽然改变不了大局,却让他对这人间仍抱有希望。
风玄明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回了篝火萦绕的营地。
“曹老头,你说的没错,活自个儿的路,管他娘的,别人怎么看!”
月至天中。
风玄明立于江边一座较高的石堆上,手持古旧的罗盘,神态凝重地辨识着其中游移不定的光点。
罗盘指针是几粒如萤火虫般的微光,在他凝注的目光下,艰难扭动方位。
“原来如此!司马懿老贼好深的算计!”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脚下那依旧暗流汹涌的长江,眼中寒芒爆闪!
“真正的‘轮回’之种竟藏在这长江水脉的深处!”他的话语带着寒意,“既非我踏破的上古墟境,也不是众目所瞩的那扇‘龙门’!”
自踏入表山河起,他便如上了发条的陀螺。
于纸堆中钩沉,险域秘地穷索——深入诡谲矿山溶洞,踏足万神沉眠古墟,穿梭于遍布凶诡的大荒只为寻得那丝“轮回”的蛛丝马迹。
斩断司马懿借“轮回”偷天换日,化鬼为诡,为后世种下无尽绝望的毒计!
他眼神如铁铸磐石,再无半分疑惑。
一人一狮,转身决然投下,身影瞬间被滚滚汹涌的浑浊水浪吞没。
一道细微如发,却纯净到令人心悸的灵光,受某种牵引,自冥冥不可知处飞渡而来。
这光掠过茫茫虚空,无声无息,精准地贯入废墟残骸之间,一道静坐于苍苔石基上的身影中。
吴谦虚的本体,身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顿。
他眼神依旧凝固在身前的虚空某点,专注如初。
仿佛那道归来的灵光,不过是掠过枯草的一缕山风,旁人无从察觉分毫。
与此相隔数里,万神遗迹一座崩裂神殿崖壁之上。
朱厚熜一袭玄袍,负手而立,看着那道灵光划破天幕,最终沉入吴谦虚所在的那片废墟。
他清峭的侧脸被远方烧熔的流火映照,嘴角噙起一丝淡笑,对身旁的楚浩然悠悠道。
“丹心启元,真灵归舍。玄君门径,已为其开。浩然,你心头所忧,可稍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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