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绪三年,六月十四日,槐荫堂。
清晨,李云芮来到李云苏的小院,捏著李云苏的小鼻子,把她从床上拖了起来。一番梳洗,便向槐荫堂而来,给祖母请安。路上遇到了李云茹,见礼后,三个小姑娘开开心心地携手同行。
槐荫堂是一座两进的小院,堂前有一个四方的小庭院,青砖铺地。院子的东南角种著一棵老槐树,华盖如荫,因而得名。祖父生前常清晨在这里习武,一直到去世那年,即便近六十岁高龄,仍不间断。李家男子清晨练武是家规。即便父亲李威脚跛后,也会清晨起来在庭院里面吐纳,练习引弓。
祖母已经起身,坐在中堂榻上,笑吟吟地看著三个如孙女。
“祖母”,小姑娘们行完礼后,一左一右围在老太太身边,李云芮年纪大点,谦让地站在一边。
杨老太太拉著李云苏的手,“三丫头可好了?大夫来瞧过没?”
“回祖母,昨日午后醒来,下午董大夫就来过了,说我没大碍了。您瞧,我好著呢?”说著,李云苏起身转了一个圈,一身齐腰襦裙,上衣退红织金萝纹,下裳优曇瑞暗綾,双环髻边绽了一对山茶小绢,甚是靚丽。
“好,好,好,好了就好!”杨老太太笑得不见眼,“以后可不能顽皮爬树了。”说著点了点李云苏的额头。
“祖母!”李云璋带著李云璜和李云玦前来,三兄一齐站著向杨老太太行礼。
李云璋已然是一个成年男子,宽肩窄腰,短髯整秀。李云璜天生沉稳不苟言笑,只有李云玦向李云苏挤了挤眼。
“云璋,你父亲呢?”
“回祖母,父亲隨后就到,母亲与父亲同来。”
“你父亲呢?”杨老太太转脸看向李云玦,正抓到李云玦在那里挤眉弄眼,笑骂道“泼猴,跟你妹妹挤什么眼?”
“祖母,”李云玦拉长音叫唤了一声,“这不好几天没见到三妹妹了嘛。
“祖母,他是想去市,想三妹妹跟伯父求情!”李云茹连忙告状。
“是不是亲妹妹!”李云玦一阵哀嚎。
“去什么市?”正进门的是李武,而立之年,正是严肃威武样子。嚇得李云玦寒蝉若惊,向著李云茹拱手討饶。李云茹仰起小脸,得意洋洋。李云苏低头掩嘴而笑。
“母亲!”李武和妻子孙氏向老太太行了礼。
“別嚇唬你儿子了!”老太太给孙子解了围。
“三丫头,你大好了?来婶娘这。”孙氏温柔得向李云苏招手,李云苏甜甜的过去向叔父和婶娘行了礼。孙氏拉著李云苏的头,摸了摸她的额头,向著杨老太太说,“母亲您瞧这三丫头,真是大好了,小孩子家家的,就是好的快。您可別再忧心了。”
“是,我就巴望这一堂的孙子孙女个个好好的,闔家乐乐呵呵的。”
正说著,林氏扶著李威也进了门,夫妻两人给老太太行礼,“母亲!”
“齐了!一起用早膳吧!”老太太吩咐了一句丫鬟们。
眾人围坐一团,李云苏看著每个人,一阵热流涌上心头。这是我的家啊,整整齐齐地一家人啊。
英国公府是勛贵世家,讲究食不语。快用完早膳时,李云苏突然感到有人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自己。转脸过去,看到了李云玦的笑地过分的脸。“噗嗤”李云苏笑了出来。惹大家都抬头看过来,李云苏倒是大大方方的,只有李云玦的脸压得更低了。
“二哥!”李武开口说,“今日双日,我和云璋要去当值,云璜和云玦当练骑射和刀盾。孙氏许久不曾出门,李云茹也想去市。我就託付给二哥和二嫂了。”
“好!”李威笑眯眯看著李云玦垮掉的脸,“云璜和云玦好好练习,不可贪玩!”小哥俩只能站起身来拱手。
林氏和孙氏都掩嘴,相识而笑。李云玦整个背都矮了下去。
“好啦!別都戏弄你儿子了。”杨老太太笑的说话。李云玦本就是鬼机灵的人,一听这话,背又支棱了起来,眉飞色舞地。这前后两个人样,惹得满屋人连丫鬟婆子都乐不可支。
老太太用绢帕擦了一下嘴,说道,“今日除了当值的,你们都去市,给老婆子带几朵绢回来,要俏的。昨日李忠回话,说园池塘的莲已经裂缝了,入七月当会盛开。今年瞧著这莲,比往年开的还好。我们家去年本已除服,为著別的事,已经三年没有办赏会了。今年肯定是要办的。一来云璋的媳妇也除了服,明年要迎进门,也该请亲家来家里坐坐了。二来云芮、云茹也大了,还有我们云苏也该有点交好的小姐妹了。今年得大办。老婆子我也要簪簪,享享热闹了。”
这番话,弄得李云璋和李云芮的脸都红了起来。李云璋自是明白祖母是借这个场合要请未过门的妻子来家中了。另说是三姐妹该有交好的小姐妹,主要还是为了李云芮快及笄了,借著走动,本就是夫人们交流相看的机会。
林氏是云璋和云芮的生母,自然起身行礼,“是,劳母亲费心了。” “好儿媳也忒多礼了,坐著说话”,杨老太太摆手让林氏坐下,“你父亲的病如何了?办完这赏会,你也抽空回个家,替我问候他。你们读书人家比起我们武人家礼数多。虽他不让你回,但总是爹生娘养的。如今云苏也没大碍的,得回去看看。”
“母亲!”林氏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心善,是我们的福气”,倒是孙氏接话,“我们做儿媳心里热乎著呢。”杨老太太笑著点了点头。孙氏和林氏不同,武將家姑娘,天生性子爽利。孙家至今还在九边领著兵。
“好了,该当值的当值去。你们啊,就出去顽吧,再晚,就没有啦。”说罢老太太就把眾人赶出槐荫堂了。
眾人行礼,告退。
英国府门外,李武和李云璋跨骑在马上,英姿勃发。李云璜和李云玦也骑了马,李威和林氏一辆马车,李云芮和云苏一辆马车,孙氏和李云茹一辆马车。两行人,各奔西东。
云苏腻歪在姐姐云芮的身边,云芮笑骂她不成样子,云苏还是掛在她胳膊上,闻著姐姐身上的玉兰香。
“姐姐,你说有没有人可以知道未来的事?”
“你摔傻了,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那姐姐,如果你知道未来发生的事,你会如何?”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云芮不以为然地说。
“我是说如果嘛。如果你知道,你会如何?”云苏纠缠著问。
云芮想了一想说,“那要看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如何?坏事如何?”
“好事,我就自己偷著乐。坏事,那我可得给人提个醒。”
“为何好事偷著乐?坏事却要说出来?”
“好事大家皆大欢喜,何不给人一个惊喜。坏事,提个醒,兴许坏事就不会发生了。”
“姐姐,如果那个坏事提醒了也会发生,那该如何?”
“那便是命,尽了人事,当听天命。”
“天命不公呢?”
云芮突然坐直了身体,扶著云苏的双臂,让她也直直面对自己,双目流转的在云苏那张漂亮的脸上逡巡,“你是摔成了一个大哲人,开始想这些玄来玄去的事了?”
云苏不知道如何作答,只是愣愣地看著姐姐。云芮却认真地道,“天命哪有不公?祖父一生戎马,为救齐王而死。他可曾料到,三年后,齐王围宫,变成了齐逆?倘若他知道齐王会变齐逆,他可会去救?”
“我不知道,我可能不会去救。”
“不,祖父还是会去救。因为那一刻,齐王就是齐王,是先帝的三子,是元后之子,是太子的胞弟,是中军主帅。祖父是將,救齐王是祖父的职责。祖父、父亲、叔父都是这样的人,虽死仍往。我们英国公府累世近百年,食君禄,承君恩。我们享福在前了,就应该尽忠在后。”
“即便皇帝他做的不对?”
“慎言!皇帝承天命而为天子,何来不对?”
“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万一皇上也是被蒙蔽的呢?”
“那当清君侧,还太平。所以,天命没有什么公不公的。只有是否尽人事。尽人事,事成则喜。尽人事,事不成也无憾。”云芮目光灼灼地看著云苏。
“云苏,姐姐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有过同样的问题。之前,先太子遭谤,被废,不久被人害死。姐姐当时也问过父亲,先太子这样做到底值不值?父亲说,天子是君,太子是臣。虽谤而死,尽忠直言,乃君子所为。后来先帝为太子正名,父亲又说,先太子当留名青史。人固有一死,死忠,虽死无憾。”
虽然姐姐的一番並没有完全说服李云苏,但是李云苏从姐姐话里明白了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一些事。祖父、父亲、叔父不会做逆臣贼子,不会做任何不忠君的事。收留和三皇子有瓜葛的任何人,是不可能的事情。父亲这么坦然被锦衣卫带走,一定是他认为自己所为之事没有错。
另外,祖父、父亲、叔父也是认死理的人。他们认了这个理,哪怕结果会死,他们也会去做。
所以,父亲和这英国公府一定另外有让父亲寧死也值得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