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瘦西湖,黄家风月无边楼。
“駙马爷,老朽敬您一杯!”黄老爷满面春风,举起酒杯,“您风尘僕僕自京城而来,一杯薄酒为阁下洗尘。”说罢黄老爷不等裴世衍,自顾自得就一饮而尽,將空杯底亮出,以示敬意,笑意灼灼地望著对面那个公子。
心想著,这公子果然能入长寧公主的眼。要知道这长寧公主是当今皇帝年近不惑才得的公主,母妃又是皇帝宠爱的贵妃,一眾子女中最得皇帝的怜爱,找駙马必要合了公主的心意。据说是在京外的广福寺上香时,长寧公主一眼便看中了他。
裴世衍朗星含秋水,眉如青锋凌月,面若敷霜雪,鼻樑高挺,下頜微微收起,鬢髮鸦羽一般,束冠玉簪,广袖翩翩。只可惜本是一张顛倒眾生的脸,偏偏冷的如大寒之阳,让人生不起一丝暖意。
黄老爷心里惴惴不安。这駙马家世本是河东裴氏子弟。其父裴衡是隆裕四十年的进士,入翰林院做编修。论学问、论家世都是未来阁老的人选。绍绪帝登基后,眾人都以为裴衡將转六部。没想到他却继续做著翰林院的编修,一做就又是十年。绍绪十年,皇帝降旨令其三子裴世衍尚长寧公主,生生断了裴家的仕途之路。裴衡本人恐將空有爵位,终老编修。而这个文章人品俱佳的裴三郎也断了科举之路,人人私下都说他必心生怨懟,不会和公主琴瑟和鸣。没想到一年前,公主到底生下麟儿,又让大家感嘆冰霜雨露总君恩。
此次裴世衍代皇帝巡视盐务,是无上权柄,有庆一朝从来没有駙马有此重任。京里传来的消息,让扬州所有盐商都安分一点,交待一点,不要弄得没脸更没命。毕竟朝廷现在银子缺得很,江南土地兼併,兼上天灾每年不断。边疆又时常起衅,皇帝有心打,缺钱又缺良將。想到良將,黄老爷又心里一嘆,英国公確实一员良將,超一品的国公爷,怎么就谋逆了呢?这皇城的事,真真无常,哪有这江南水暖香。
黄老爷眼望著裴世衍,只见他薄唇略沾酒杯,就算对黄老爷的殷勤回了礼,沉沉声音传来“黄公无需多礼。代天巡视,职责所在。
一时间,整个水阁无语,气氛压抑到了极致。黄老爷也算五十多岁人了,怎么会不明白裴世衍是故意施压,嘿嘿笑道“駙马爷,这狮子头是我们扬州特色,您尝尝。”左右使了一个眼色,一个伶俐的小廝退出了水阁。
裴世衍仿若不知的自顾自吃著菜,水阁里只有勺碟相碰时的轻微脆声,等著黄老爷开口。忽而听得有琵琶声自远而近,仔细听去是《阳春白雪》,指法嫻熟而细腻,半轮推拉充满生机,只是曲传心声不很欢快,颇多闺怨。裴世衍听得神思飘摇,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小丫头。裴世衍出身河东裴家,世代诗书,持家清正,从不去什么烟场所。若说他心中有倩影牵念,也就是八年前的那个小丫头了。一晃八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等声音听得清晰时,一曲正好终罢。
“谁在湖上奏乐?”黄老爷问。“是絮絮姑娘的船。”先前出去的小廝在门前回应。
裴世衍略略扯了一唇。
“这絮絮姑娘是瘦西湖上著名的清倌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平时素难遇上,看来今日真是有缘”,黄老爷捋著鬍鬚笑道。
“那便请来吧”裴世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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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仿佛裴世衍的话打了黄老爷一个措手不及,赶忙向小廝挥手以掩饰。
“支个珠帘”,裴世衍冷声道。
几个下人连忙在外厅支起了一张珠帘。裴世衍看著那幅用珍珠串起的珠帘,真是好手笔,江南盐商富可敌国果然名不虚传。目光及处,一个年约二九的佳人已经在门口福了一身,转向珠帘之后。裴世衍看著她的侧身样子,细细打量。高耸的牡丹髻,坠著眼繚乱的步摇鈿子,扰人目神。一身水红杭罗对襟衫,衬得脖子瓷白晃目。裴世衍看不清她的脸,她一直垂掩在琵琶后,倒有几分羞涩的清倌人的样子。下身的月白绣梅马面裙,確实清雅,裴世衍略略有点好感。再往下看,夺目而来的是一双如意纹高底弓鞋,鞋尖露出玉足背红指尖。一想到弹琵琶时候需將一腿架在另一腿上,脚指尖不得已便会脱离裙摆遮掩,自然露出,这等著装怎不是轻浮如斯?裴世衍不犹皱眉,望向黄老爷。只见黄老爷一幅如痴如醉的样子,目光灼灼地盯著那双脚。裴世衍立刻明白,这个伎子恐怕根本不是什么清倌人,而这黄老爷早已经是她的入幕之宾。
“黄公万福,公子万福!”清泉般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裴世衍听著这软软的声音又觉得自己实在绝情,何苦难为一个可怜的女子,略略点头。
黄老爷喜不自胜,忙道“絮絮姑娘辛苦,快快弹上几曲”,又举杯朝向裴世衍,“駙马爷请!”
李云苏不由心里一苦,暗骂黄老爷真是昏了头。这京城来的贵人居然是一个駙马。公主的夫婿,竟用这等伎俩,也不怕没命。又想到本朝公主的夫婿一般出身低微,家世不显。至於品行,李云苏心里一嗤,便开始调琴。
“可会弹唱《採桑子》?”裴世衍开口道。
李云苏一愣,哪个来青楼听曲的不是想听你浓我浓的小调,怎么会点这个曲牌?有点摸不清楚这个駙马的路数,只得回:“是!”
裴世衍也一愣,哪有青楼女子不抓著机会多露脸,怎么如此简略地回答,难道是自己误会了?
黄老爷看著裴世衍面色的变化,忙辩解“您有所不知,这絮絮姑娘最为清雅,平时不多语,如月如竹”。 是啊,就是这如月如竹压在身下辗转娇喘时,最能撩得男子心气。谁人不想摘那清冷之月?裴世衍却想到了那个笑靨如春光明媚的小丫头。
“小楼独倚黄昏后,风也瀟瀟,雨也瀟瀟,一院残红春寂寥。
银笺欲写相思字,心字难描,恨字难描,愁到眉峰第几桥?”
帘后的女子收了尾音,裴世衍只觉得心神一阵晃动。“妙!妙!妙!”黄老爷已经拍手称好起来。“这是絮絮姑娘新填的词?”
“是。”
裴世衍转头望向那珠帘,竟有点想见一下真容,“有几分婉约之意。可是学的前朝李大家的词意?”
“李大家婉约中有疏阔,奴家词中只有哀怨。”李云苏淡淡道。“不如请两位大人听一首《梁间燕》吧。”说罢,竟也不经同意自顾自弹起来。一阵泉吟之声响起,有几个婢女穿梭送来佳肴,又有几个婢女添了红烛,这水阁的气氛也热切了起来。
黄老爷又举杯向裴世衍,裴世衍略一停顿,举杯尽饮,黄老爷不犹大喜。
“駙马爷”
裴世衍举手打断了黄老爷的话,“裴某此来扬州”,帘后传来一个错音,打断了话语。裴世衍转顾而来,仿佛看到那个女子抬了一下脸,又垂了下去。黄老爷马上明白了,跟著接话道:“駙马爷此来之意,老朽尽知。我等扬州盐商承天恩,而享荣华富贵,虽为商贾,也愿意报效朝廷。”说著抬手,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躬身端著一个红漆方盘而来,盘上放著一卷书册和一个匣子。方盘直直得承到裴世衍的面前。
裴世衍略抬眼皮看著黄老爷,读尽了他脸上的智珠在握,心里暗骂,果然京城有人通了信息,这个老狐狸要断尾求生,吏治竟腐败如斯!裴世衍也不喜欢皇帝,可他毕竟是皇帝,是公主的父亲。御书房里面仅两人的对话,竟然这么快就能传到扬州。皇帝身边的太监、內阁各位大佬都脱不了干係。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谁通的信息,是安大伴?还是乾清宫的甘公公?是潘阁老?还是江南世家的严阁老?看来这次不能这样处理,若不能诱得黄遵贤说出点內幕,恐怕就要无功而返,必须让他放下戒备。又想起出发前父亲裴衡再三的提点,江南水深,都转运盐使是杨阁老的人,但是同知走的却是朱大伴的路子。严阁老和万大伴交往甚密,被称为阉党。这正经管事的两个人各在一派。隆裕朝晚期,老皇帝还派过太监监理两淮盐务,把整个盐务搅和得乌烟瘴气,虽然收上的银子为的是支撑四十六年时英国公在宣大府打北狄。想到英国公,裴世衍的情绪又低落了一点。
纤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示意放在桌上即可,裴世衍望著黄遵贤说,“黄公误会了!裴某此来不是为了查什么”,说著拱手朝向北边,“只是奉天子意看看这两淮的盐务可有改良之处。隆裕四十六年时,鲁阉胡乱发放盐引,坏了仁宗皇帝体恤民情之意。而收上来的盐税竟不能支撑靖边之战!”又一个突兀的音传来!裴世衍不犹又一顿,直直看向珠帘,却看见佳人咬著嘴唇,白齿衬得红唇如血,一丝慌乱之情透著错音而来。“裴某有意进諫天子收拢散珠!”说著眼眉含笑得看著黄老爷。
黄老爷眼皮猛跳几下,不敢相信这话,但看裴世衍恳意切切的样子,又觉得天大的好处就要落怀。京城的信息说盐务恐有惊变,让小心行事,最好拉拢裴世衍入局。河东裴氏虽是世家,但是裴衡官职低微,裴世衍作为駙马有俸禄无职官。他上面两个哥哥在没分家前,也不得入朝为官。京城居大不易,就算在山西老家置办了產业,也比不得那些大员。更何况在他来之前,谁会去烧这个冷灶。那个盘子里面的书册写的便是扬州盐商情况,为了表明投诚之意。而匣子里面的是十万两银票。一正一反,不由得他另闢第三条路。
没想到他提的却是从隆裕四十六年乱发盐引的事。这事黄老爷心底实在有恨。鲁直胡乱发放盐引,破了原来的平衡,平白引进了一些人分了老盐商的利益。这些人又和京城大官有关,动不得。这十四年来,朝廷更叠,商场也有变幻。虽有收拢,但实际上比之前总是乱得多,黄家担著商会会长的名义,却不如从前一呼百应。如能藉此机会,就是中兴家主,怎么能让黄老爷不心动?
“哈哈!駙马爷”
“黄公,怎如此见外?何不称裴某表字?”
“岂敢!”黄老爷一脸诚惶诚恐。
“黄公莫不想成裴某之美?”裴世衍面露薄慍。
“呀这唉,老朽就斗胆称一声承之兄,哈哈哈哈”
“錚!”一声琵琶弦断声惊断了两人的敘话。黄老爷一脸怒气得转向李云苏,而裴世衍却有点惊讶为何突然琵琶弦断。
“西楼独望冰轮满”,一个轻柔却微微颤抖的女声传来,像被风吹动的细弦,“风也悄悄,影也寥寥,吹彻琼簫第几宵?”
裴世衍的心弦如被雷击,嘴唇微微张翕,试探得回应“红笺小字凭谁寄,山也迢迢”
珠帘一把被撩开,一个美艷的少女,眼眸充盈著泪水得望著裴世衍,“水也迢迢,梦到江南第几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