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凌晨四点,证铃还没响,窗外的天是墨蓝色的,社区的应急灯在远处的楼宇间投下惨淡的光。他摸索着抓起床头的证盒,指尖触到“未成年证”的卡面时,突然想起——距离这张证件失效,只剩三天了。
“小默,醒醒!”是爸爸林建军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张,“楼下……楼下在查人类证!”
人类证。
这四个字像冰锥扎进林默的意识里。他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在全证世界的证件体系里,人类证是最根基的那张卡——它不像步行证、吃饭证那样管着具体行为,而是证明“你有资格被当作人对待”。没有它,所有证件都会失效,就像树没了根,叶子会一夜落尽。
他趿着鞋跑出房间,客厅的窗帘被拉开一条缝,妈妈陈兰正扒着缝隙往下看,肩膀微微发抖。“是证监局的人,”她声音发颤,“带了‘权限锁定仪’,说是接到举报,咱们社区有‘无证人类’。”
林默凑过去,透过缝隙看到楼下的情景:三辆银灰色的执法车停在社区广场中央,车身上印着烫金的“证监”字样。几个穿黑色制服的人站在车旁,手里举着半米长的仪器,镜头正对着居民楼的方向——那是“人类证扫描仪”,能穿透墙体,识别出未持有效人类证的个体,屏幕上会跳出一个红色的人形轮廓。
“什么是‘无证人类’?”林默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在课本里见过这个词,却从未想过会离得这么近。
“就是……没有人类证的人。”林建军的声音干涩,“可能是人类证被吊销了,也可能是……从来没拿到过。”
全证世界的法则里,人类证的获取本该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新生儿出生后72小时内,父母需持“父母证”“出生医学证明”到证务中心办理,系统会自动录入基因信息、虹膜数据,生成一张嵌着金色芯片的人类证。但规则的另一面是:一旦触犯“重罪”——比如伪造证件、暴力反抗证监执法、累计三次被判定“社会危害行为”——人类证就会被吊销。
更可怕的是“终身禁考”。被吊销人类证的人,若想重新申请,需要通过“人性重塑考核”考核的通过率常年低于05。大多数人最终会成为“无证人类”,被圈在指定的“限制区”里,终生不得离开。
“楼下在查3单元的老周,”陈兰突然说,手指紧紧攥着窗帘,“就是那个去年丢了‘父母证’的周叔……听说他儿子的人类证上个月到期,忘了续,结果被系统判定‘无证滞留’,现在连周叔也被牵连了。”
林默想起周叔。一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的老人,每天早上会在社区的花园里打太极。他的“太极练习证”是c级,只能在早上六点到七点之间练,动作幅度不能超过规定角度。上个月林默还见过他,当时他正对着手机叹气,说儿子在外地打工,“人类证续期通知”被垃圾短信拦截了,等发现时已经过了三天宽限期。
“续期不是有提醒吗?”林默当时问。
“系统说发了‘证务通推送’,可那孩子的‘信息接收权限’是c级,只能收到文字提醒,没看到啊。”周叔的声音透着无奈。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无奈,早已埋下了崩塌的伏笔。
楼下传来争执声,隐约能听到周叔的喊叫:“我儿子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忘了!你们不能吊销他的人类证!”接着是金属碰撞的脆响,大概是“权限锁定仪”碰到了栏杆。林默看到两个穿黑制服的人架着一个年轻人走出来,那是周叔的儿子,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圈银色的环——“无证者约束环”,会实时定位,一旦靠近“非限制区”就会发出电击。
“人类证已吊销,”其中一个制服人员举着记录仪,声音像机器一样平稳,“根据《全证世界第178条法规》,无证人类需在24小时内迁移至w-73区限制区,逾期将强制执行。”
周叔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大概是儿子的“社会适配性积分证明”——890分,不算低。可在“无证”面前,这些积分像废纸一样。
林默缩回窗帘后,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证盒,指尖在“未成年证”上停留了很久。证件上的有效期清晰地印着“至2265年7月15日0时0分”,而性别证的报名截止日,是有效期后的第10天。
他突然想起课本里的话:“未成年证是人类证的临时形态。年满十八周岁未在10日内报名性别证者,视为自动放弃‘人类资格’,系统将强制吊销人类证,终身禁考,且限制其离开居住单元。”
以前读这段话时,只觉得是条遥远的规则,就像《证件法规大全》里无数枯燥的条文一样。可此刻,看着楼下被带走的年轻人,林默突然懂了——那条规则不是文字,是悬在头顶的闸刀,倒计时正在他的生命里滴答作响。
“别担心,”陈兰转过身,眼圈泛红,却努力挤出笑容,“你的性别证报名,妈妈已经帮你设了十个闹钟,不会忘的。”
林默点点头,却没说话。他走到书桌前,翻开《人类证管理条例》,手指划过“吊销情形”那一页:
- 未在规定期限内完成性别证报名(适用于未成年人证持有者);
- 伪造、篡改人类证信息;
- 拒绝接受年度“人性评估”(评估内容包括“共情能力测试”“规则遵守度检测”等);
- 协助无证人类规避监管;
- 被三次判定“非人类行为”(如长期拒绝使用语言交流、故意破坏公共扫描设备等)。
每一条都像冰冷的蛇,盘踞在纸页上。他突然想起苏晓昨天说的事:她的远房表姐,因为“性别认知障碍”迟迟没选性别证,超过十天后,人类证被自动吊销,现在被关在“w-73区限制区”的2号楼,每天只能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出门,活动范围不超过五十米,连买东西都只能通过“无证者专用通道”——那里的商品只有最基础的营养液和灰色制服,连c级吃饭证能吃的小米粥都没有。
“限制区里的人……还能考人类证吗?”林默抬头问爸爸。
林建军的嘴唇动了动,最终摇了摇头:“周叔刚才求他们,说愿意替儿子考‘人性重塑考核’,但人家说,‘逾期未报名性别证’属于‘主动放弃人类资格’,直接判‘终身禁考’。”
主动放弃?林默觉得荒谬。谁会主动放弃“被当作人”的资格?可规则就是规则,它不看“是否故意”,只看“是否违规”。就像暴雨天忘了收衣服会被记“公共区域晾晒违规”,就像咳嗽时没捂住嘴会被扣“公共卫生分”——在全证世界里,“无意”从来不是借口。
凌晨五点,楼下的执法车终于开走了。社区恢复了寂静,却像被抽走了空气,连风都带着滞重的味道。林默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证盒,里面的“未成年证”像在呼吸,每一次闪烁的指示灯,都在倒数。
他想起昨天实操课上,赵磊炫耀“帅哥证”时,有人问:“如果没了人类证,帅哥证还有用吗?”
当时赵磊嗤笑一声:“没了人类证,你连呼吸都算‘无证行为’,还在乎帅不帅?”
那时觉得是玩笑,现在想来,却是最残酷的真相。
早上七点,林默照常去学校。社区的主干道上,人们的脚步比平时更快,脖子上的证件串得更紧了。经过3单元门口时,他看到周叔坐在石阶上,手里捏着儿子的“人类证吊销通知书”,纸角被攥得发皱。那张纸上印着一行黑体字:“自吊销之日起,该个体不再享有‘人类’相关权益,其所有证件自动失效,禁止进入公共区域,禁止与持有效人类证者发生非必要接触。”
林默低下头,加快脚步。他不敢看周叔的眼睛,就像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十七岁的青涩,还有越来越深的恐惧。
校门口的核验点今天多了两个“高级证监员”,他们手里的扫描仪比平时的更大,能直接读取“人类证状态”。林默把证件放在托盘上时,手指在发抖。
“嘀——”机器的提示音格外刺耳。
“林默,w-73区-0518,”电子音报出信息,“未成年证有效期:3天12小时。人类证状态:正常。”
绿灯亮起的瞬间,林默几乎要松口气,却听到身后传来警报声。一个女生被拦在了闸机外,她的“未成年证”显示“已过期12天”,扫描仪的屏幕上跳出红色的字:“关联人类证状态:已吊销。禁止入校。”
是隔壁班的李雪。林默记得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穿衣资格证”是c级,和他一样。上个月她请假了,听说家里出了点事,大概是忘了性别证报名。
“我不是故意的!”李雪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妈妈的‘病危通知书’,我在医院照顾她,没看到通知!”
“证件状态以系统记录为准。”高级证监员面无表情地说,“请立即返回你的居住单元,等待‘限制区迁移通知’。”
“我还要考试!我要考‘高等教育资格证’!”李雪抓住闸机的栏杆,指节泛白。
“无证者无资格参加任何考试。”证监员的话像冰锥,“请配合,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
周围的学生都停下了脚步,却没人敢说话。林默看到赵磊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头转了回去——在全证世界里,“为无证者说话”会被记“协助违规”,扣200分社会适配性积分,足够让三年的努力清零。
李雪被带走时,手里还攥着课本,那本《证件法规大全》的封面上,“人类证”三个字被手指磨得发亮。
第一节课是“人类权益课”,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持有有效人类证,是享有一切权益的前提。它不仅是一张卡,更是对‘社会成员资格’的确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林默盯着课本上的插图:一张金色的人类证,背景是齿轮和麦穗,象征“秩序”与“生存”。可他眼前浮现的,是周叔儿子手腕上的约束环,是李雪被带走时的哭声,是苏晓表姐在限制区里穿的灰色制服。
这些画面像墨汁滴进水里,把“秩序”和“生存”染成了黑色。
下课铃响时,老师布置了作业:“写一篇《论人类证的重要性》,需引用至少两条法规,结合具体案例,字数不少于800字。”
林默拿起笔,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他知道该怎么写——要写“人类证保障了社会的有序运转”,要写“严格的吊销制度能警示人们遵守规则”,要写“限制区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持证人的权益”。这些都是课本里的标准答案,是“社会认知评估分”的得分点。
可他的笔尖,却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怎么也落不到纸上。
他想起周叔说过,儿子小时候最喜欢看星星,但他的“星空观测证”是c级,只能在每月十五号的晚上看,还得提前申请“光污染豁免权”。
他想起李雪在作文里写:“我的梦想是考‘教育资格证’,教孩子们认识没有证件的世界。”那时老师给她打了低分,评语是“内容不符合社会现实,存在不当引导倾向”。
他想起奶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以前的人……不用证明自己是人。”那时他以为是“伪史”,现在却突然怀疑——或许奶奶说的,才是真正的“人类证”:不需要扫描,不需要续期,不需要考试,只要你活着,就理所当然地被当作人。
放学回家的路上,林默看到社区公告栏贴了张新通知,标题是“关于加强人类证管理的补充规定”,其中一条用红笔标出:“未成年证持有者需在到期前7天完成性别证报名预约,逾期将提前触发‘人类证预警’,限制其外出权限。”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未成年证”,卡面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一块烙铁。
还有三天。
三天后,他要么拿着“男生证”或“女生证”,继续走在被证件定义的路上;要么,就会变成周叔的儿子,变成李雪,变成苏晓的表姐——被关在五十米的方框里,连呼吸都算“无证行为”。
走到家门口,林默看到妈妈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张“性别证报名预约单”,上面已经填好了他的信息,只差最后的“性别选择”栏。
“想好了吗?”妈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默看着那张纸,突然觉得“男生”或“女生”的选项变得无比沉重。这不是选择一种性别,而是选择“是否还能被当作人”。
他抬起头,看向社区的天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证监机器人”巡逻的灯光,一圈圈扫过灰色的楼顶。
“我选……”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清晰,“我明天去证务中心,当面选。”
他想亲眼看看,那个决定“人是否为人”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
至少,在被规则彻底吞噬前,他想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哪怕它被证件切割得支离破碎,哪怕自由早已变成需要“许可”的奢侈品。
夜色渐浓时,林默把“未成年证”放在枕头底下。他能听到卡内芯片的嗡鸣,像在倒计时,又像在追问:
如果连“做人”都需要证明,那我们到底在证明什么?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