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瞬即逝。
陨星湖北岸，一座临时搭建的石台前，二十支获得秘境名额的小队齐聚。石台高约三丈，以青黑色岩石垒成，表面刻满了繁复的阵纹，在晨光中泛着幽光。
陆玄霄与狐小七站在人群边缘，观察着四周。
与三日前星辰令牌争夺战时不同，今日到场的小队明显精悍许多。二十支队伍中，至少有七支拥有金丹修士坐镇，剩下的也多是筑基巅峰，气息沉稳，显然都是经历过生死搏杀的老手。
“看来联盟那十个内部分配的名额，大多给了有背景的队伍。”狐小七传音道，目光扫过几支穿着统一服饰的小队，“那支穿青袍的，是青木宗的外门执事队；黑衣胸口绣鬼首的，是黑煞盟的外围；还有那三个穿锦袍的，应该是万宝楼的鉴宝师学徒。”
陆玄霄微微点头。他的目光更多停留在石台上——那三位清风会长老已经就位，居中者依旧是刘长老，但今日他两侧各多了一人：左边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气息内敛如渊，至少是金丹后期；右边则是个面容冷峻的中年女修，腰间悬剑，眼神锐利如鹰。
“中间那老者是清风会副会长，人称‘白眉真人’，金丹后期修为，擅长阵法。”狐小七低声介绍，“右边那女修是执法长老‘冷月剑’，金丹中期，剑术在黑风域散修中能排进前十。”
陆玄霄心中了然。派这两位核心长老亲自坐镇，可见联盟对此次秘境开启的重视。
辰时三刻，白眉真人缓步上前，声音平和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能走到这里，实力已得认可。但陨星秘境非比寻常，湖底‘星陨禁制’会诱发心魔，道心不坚者入之必死。故今日设‘幻阵试炼’，考验诸位道心。”
他袖袍一挥，石台阵纹瞬间亮起，青黑色光芒冲天而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座半透明的塔形虚影。塔分七层，高约十丈，塔身流转着迷离的光彩，仿佛能摄人心魄。
“此乃‘七情炼心塔’幻阵。”白眉真人道，“塔中会重现诸位内心最执着、最恐惧、最渴望的场景。若能登至三层而不失本心，便算通过。限时一炷香。”
他顿了顿，补充道：“幻阵之中，所有法术、法器皆无法使用，唯道心可持。若支撑不住，高呼‘退出’即可脱阵，但名额作废。”
台下响起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修士脸色微变——考验实力他们不怕，但直面心魔，却是许多人不愿触碰的禁区。
“现在开始，按队伍编号依次入阵。”冷月剑冷声道，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
陆玄霄与狐小七的编号是十七，排在中间偏后。他们静静看着前面十六支队伍依次入塔。
有人进去不过数十息便狼狈退出，脸色惨白，浑身冷汗；有人坚持到一炷香燃尽才勉强登至三层，出来时眼神涣散，显然心魔未平；也有人神色如常，从容而出，道心明显坚定。
轮到黑煞盟那支队伍时，三名黑衣修士鱼贯而入。约半炷香后，两人率先退出，面色阴沉；又过了片刻，最后一人——那个领头的金丹初期修士才缓步走出，虽然神色如常，但陆玄霄用道心镜影暗中观察，发现他道心波动剧烈，显然在幻阵中经历了不小的冲击。
“黑煞盟修士杀孽深重，心魔最是难缠。”狐小七低声道，“那金丹修士能通过，也算有些本事。”
陆玄霄不置可否。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青木宗和万宝楼的队伍上——这两支队伍都表现不俗，全员通过，且气息平稳，显然早有准备。
很快，轮到他们了。
“十七号，入阵。”冷月剑的目光扫过两人，在陆玄霄身上略微停顿——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但随即移开视线。
陆玄霄与狐小七对视一眼，并肩踏上石台。
踏入阵光的瞬间，天旋地转。
陆玄霄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熟悉的青石板街道上。
夕阳西下，余晖将街道染成金黄。两侧是低矮的瓦房，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桂花香——这是青云域边境那座凡俗小镇，他与林婉儿相遇的地方。
街道尽头，那家药铺的招牌在风中轻晃。药铺门口，一个身穿淡绿衣裙的少女正踮着脚，将晒好的草药收进竹篓。她动作轻柔，侧脸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正是林婉儿。
陆玄霄的心猛地一颤。
三年了。自那日被迫分离，他再未回过凡界，也再未见过这张脸。修仙之路漫长，他本以为已将这段记忆深埋，却不想在此刻被如此清晰地唤醒。
“陆大哥？”林婉儿似是感应到什么，转过身来。看到陆玄霄的瞬间，她眼睛一亮，笑容如春花绽放，“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药铺的账目对完了吗？”
她小跑过来，很自然地挽住陆玄霄的手臂，仰头看他，眼中满是依赖和欢喜：“我跟你说，今天隔壁王婶送了些新摘的桂花，我做了桂花糕，就等你回来尝呢。”
温软的触感，熟悉的气息，真实得令人心碎。
陆玄霄沉默着，任由她拉着往小院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石桌上果然摆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还有两杯清茶，热气袅袅。
一切都和记忆中最美好的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陆大哥，你怎么不说话？”林婉儿松开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是不是药铺的账目出了问题？还是……那些坏人又来找麻烦了？”
她说着，脸色微微发白，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
陆玄霄看着她眼中的担忧和恐惧，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告诉她真相，告诉她那些“坏人”已经死了，告诉她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他甚至可以用道心镜影抹去她这段记忆，让她永远活在这安宁的假象中。
这念头一起，周围的景象仿佛都更真实了几分。夕阳更暖，桂花更香，连院角那丛野菊都开得格外灿烂。
但就在这时，识海中道心镜影微微一颤。
镜面映照出眼前这美好的景象，却照出了一丝不和谐的虚妄——阳光的角度永远不变，桂花的香气过于浓郁，林婉儿眼中的情意完美得不像真人。
最重要的是，镜面深处，陆玄霄自己的道心正在波动。
“幻象……”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目光已恢复清明：“婉儿，这只是幻象。”
林婉儿的笑容僵在脸上：“陆大哥，你在说什么呀？什么幻象？”
“真正的林婉儿，现在应该已经嫁作人妇，或者……”陆玄霄没有说下去。仙凡有别，三年时间对修士不过弹指，对凡人却足以改变一生。他离开时留下的金银足够林家富贵一世，林婉儿或许早已有了新的生活。
他看着她，语气平静：“那日离别时，你说‘愿君此去，仙路坦途’。我也愿你此生平安喜乐，岁岁安康。”
话音落下，眼前的景象开始崩塌。林婉儿的容颜如瓷器般碎裂，小院、老槐树、桂花糕，一切都在化作光点消散。
最后一刻，陆玄霄看到林婉儿眼中流下一滴泪，轻声道：“保重。”
幻象彻底破碎。
第二个场景接踵而至。
这次是黑风山脉深处，道心宗遗迹外围的那片山谷。夜幕低垂，篝火熊熊燃烧，楚山盘膝坐在火堆旁，脸色苍白如纸，胸口那道被幽冥殿修士留下的伤口正渗着黑血。
楚月跪在一旁，握着祖父的手，泪流满面。
“陆小友……”楚山睁开眼，声音虚弱，“老朽怕是不成了。这枚玉佩，还有月儿，就托付给你了。”
他颤抖着手，将那枚刻有道心宗印记的玉佩递过来。玉佩在火光下泛着温润光泽，与陆玄霄怀中的那枚一模一样。
“爷爷，不要！”楚月泣不成声。
陆玄霄记得这一幕。那是楚山临终前的托付，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肩上的责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道途，更是为了守护那些信任他的人。
但此刻，幻象中的楚山却艰难地抬起头，眼中满是痛楚和失望：“陆小友，老朽本以为……你能保护好月儿，能重建道心宗……可如今，三年过去，道心宗依然只是废墟，月儿也下落不明……老朽的托付，你是否……辜负了？”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玄霄心上。
是啊，三年了。他辗转凡界灵界，一路被追杀，一路挣扎求生，虽然集齐了三块残片，晋升了金丹，可楚月呢？道心宗呢？
那些承诺，他兑现了多少？
愧疚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周围的景象也随之变化——山谷阴风骤起，篝火摇曳欲灭，楚山的尸体开始腐烂，楚月的哭声越来越凄厉……
“不。”陆玄霄突然开口。
他走到楚山的“尸体”旁，蹲下身，目光直视那双已经涣散的眼睛：“楚前辈，您的托付，陆某从未忘记。楚月现在很安全，她在灵墟城有亲友照拂，已经开始修炼道心宗功法。至于道心宗……”
他站起身，望向虚空：“我会集齐道心镜，查清覆灭真相，终有一日，会让道心宗之名重现世间。这承诺，天地为证，道心为凭。”
话音落下，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他体内涌出——那是三块道心镜残片的共鸣之力，混合着他坚定无移的道心意志。
幻象再次崩塌。
楚山的尸体化作飞灰，楚月的哭声渐渐远去，整个山谷如褪色的画卷般片片剥落。
第三层幻象与前两层不同。
这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回荡的声音。
“你父母因道心镜而死，你还要继续追寻此物吗？”
“苏清瑶与你不过是相互利用，你真以为她会真心助你？”
“狐小七是妖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在利用你夺取星核碎片。”
“洛倾雪与你萍水相逢，凭什么为你出生入死？”
“林婉儿早已将你遗忘，楚山若在世也会对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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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一路走来，杀的人还少吗？与那些邪修何异？”
……
声音层层叠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尖锐，有的低沉，每一句都直指陆玄霄内心最深的疑虑和恐惧。
这是心魔最直接的拷问——质疑他的道路，否定他的选择，动摇他的信念。
黑暗中，陆玄霄静立不动。
识海中，道心镜影光芒大放。镜面映照出所有声音的来源——那些都是他自身心念的投影，是恐惧、是怀疑、是愧疚、是软弱。
但他没有逃避，反而将意识沉入镜中。
镜光流转间，一幕幕画面浮现：
父母临终前将残片塞入他怀中，眼中是决绝的守护；
林婉儿站在小镇路口，微笑着挥手道别，眼中是理解和祝福；
楚山递来玉佩，手虽颤抖，眼神却充满信任；
苏清瑶在落霞城并肩作战，剑气如虹；
狐小七在铁棘林中转身回望，狡黠一笑；
洛倾雪在万魂窟前持剑而立，背影决绝……
还有他自己，从青云坊市那个摆摊维生的老实散修，一路走到今天，每一次选择，每一次搏杀，每一次坚守。
“道心即本心。”陆玄霄轻声自语。
随着这句话，道心镜影猛然一震，镜面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清澈光芒。那光芒穿透识海，照彻周身，所有黑暗、所有杂音，在这光芒下如同冰雪消融。
幻象彻底破灭。
陆玄霄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站在石台之下。身旁，狐小七也几乎同时醒来，她脸色略显苍白，额头沁出细汗，但眼神清明，显然也通过了考验。
一炷香刚好燃尽。
白眉真人看向两人，微微点头：“十七号，登至三层，道心坚定，通过。”
冷月剑则在记录玉简上划下一笔，多看了陆玄霄一眼——能在幻阵中如此快清醒，且气息平稳如常，这份道心修为在筑基修士中实属罕见。
陆玄霄与狐小七走下石台，回到人群中。
“你看到了什么？”狐小七低声问，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该看到的。”陆玄霄简略回答，反问，“你呢？”
狐小七沉默片刻，才道：“族中旧事，一些……执念。不过都过去了。”
她没有细说，但陆玄霄能感觉到，那幻阵触及了她内心某个柔软的部分。不过既然她不愿多言，他也不会追问。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等待试炼结束。
最终，二十支队伍中，有十四支通过了幻阵试炼。被淘汰的六支里，包括黑煞盟的一支三人队——他们中有两人在第二层就陷入癫狂，若非白眉真人及时出手拉出，恐怕会心魔反噬而亡。
“通过者，三日后持通行令至陨星湖‘星门’前集合，秘境准时开启。”白眉真人宣布道，“此外，秘境之中虽不禁争斗，但若有人肆意屠戮同道，出来后联盟必追究。望诸位好自为之。”
试炼结束，众人散去。
回去的路上，狐小七忽然道：“陆玄，刚才在幻阵里……谢谢。”
陆玄霄侧目看她。
“最后那层心魔拷问时，我差点动摇。”狐小七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但感应到了你的道心波动，很坚定，像灯塔一样。靠着那股感应，我才稳住了心神。”
陆玄霄微怔。他没想到道心镜的共鸣竟能影响到旁人。
“不必谢。”他摇摇头，“你也帮了我。”
若非狐小七在铁棘林中的提醒和星陨令的赠予，他或许连参加试炼的机会都没有。修仙路上，有些缘分，有些互助，本就说不清谁欠谁。
狐小七展颜一笑，又恢复了那古灵精怪的模样：“那就扯平啦！对了，接下来三天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黑云城逛逛？我知道有家店的灵兽烤肉特别好吃……”
“我要闭关。”陆玄霄打断她，“调整状态，为秘境做准备。”
“好吧好吧，修炼狂。”狐小七撇撇嘴，随即正色道，“那我也不打扰你了。三日后星门见，希望咱们都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两人在清风镇外分道扬镳。
陆玄霄回到客栈静室，布下禁制，盘膝而坐。
他没有立刻开始修炼，而是取出那枚楚山所赠的玉佩，握在掌心。
幻阵中的场景犹在眼前。林婉儿的笑容，楚山的托付，心魔的拷问……这一切都在提醒他：道途漫长，初心易失。
但他握紧玉佩，感受着其中流淌的温润气息，眼神逐渐坚定。
“道心即本心。”他轻声重复这句话，闭上了眼睛。
识海中，三块道心镜残片缓缓旋转，镜光清澈，映照出一颗剔透无瑕的道心。
三日之后，陨星秘境。
第四块残片，他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