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乐山回来的第一个工作日,城市就露出了它毫不留情的面孔。
早晨八点半,成都下起了典型的“毛毛雨”——细密得像雾,不打伞会湿透,打了伞又显得多余。我和苏芷在小区门口分开,她去华西坝项目现场,我去出版社签合同的最终稿。
一整天都在处理各种细节。合同条款逐字推敲,版权授权范围反复确认,连版税支付周期的表述都要斟酌。出版社的编辑很专业,也很严格,会议室里弥漫着咖啡和纸张混合的气味。下午四点,终于在所有文件上签下名字,编辑伸出手:“恭喜,《烟火人间》正式进入出版流程。”
握手时,我感觉到自己手心微湿。走出出版社大楼,雨停了,但天空还是铅灰色的。我站在路边,拿出手机给苏芷发信息:「签完了。」
她很快回复:「我在社区,刚开完居民协调会。累。」
短短几个字,我几乎能看见她揉着太阳穴的样子。想了想,我又发:「晚上别做饭了,我买回去。想吃什么?」
过了几分钟:「清淡的。嗓子疼。」
我收起手机,往菜市场的方向走。买了新鲜的青菜、豆腐、排骨,又去中药铺买了点川贝和雪梨——小时候咳嗽,母亲总炖这个。
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屋里很安静,尘尘在沙发上睡觉。厨房的灯亮着,我走进去,看见苏芷背对着我,正在烧水。她换了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背影看起来很疲惫。
“不是说等我回来做饭吗?”我把菜放下。
“渴,想先喝水。”她没回头,声音有点哑。
我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会开得不顺利?”
“还好。”她关了火,转过身,把脸埋在我胸口,“就是吵。李大爷跟三楼的王阿姨因为晾衣杆位置吵起来了,劝了半小时。”
我笑了,摸了摸她的头发:“辛苦了,苏调解员。”
“别笑,”她闷声说,“真的头疼。”
“去躺着,饭好了叫你。”
她摇头:“我帮你。
最终我们是一起做的晚饭。她洗菜,我切;我炒菜,她递调料。简单的三菜一汤——清炒西兰花、麻婆豆腐、冬瓜排骨汤,还有专门给她炖的川贝雪梨。
吃饭时她话很少,吃得也慢。窗外的天完全黑了,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地敲在玻璃上。
“林小白。”她忽然开口。
“嗯?”
“吃完饭出去走走吧。”
我愣了一下:“下雨呢。”
“就撑伞在附近走走。”她抬头看我,“屋子里闷,想透透气。”
看着她疲惫但坚持的眼神,我点点头:“好。”
收拾完厨房已经八点。雨小了些,变成毛毛细雨。我们换了舒服的鞋,拿了一把大伞,牵着手下楼。
夜晚的玉林西路和白天完全不同。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店铺大多还开着,但客人不多。我们走过那家蹄花店,老板正在收拾,看见我们挥了挥手。
“这么晚还出来?”他问。
“散步。”我说。
“挺好,”他笑,“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浪漫。”
苏芷的脸在路灯下微微发红。我们继续往前走,伞不大,肩膀紧挨着。
穿过两条街,就是锦江。夜晚的江边人很少,只有几对散步的情侣和夜跑的人。江面很暗,对岸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被细雨打碎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我们在江边的长椅上坐下。雨几乎停了,只剩细细的雨丝飘在脸上,凉凉的。我把伞收起来,放在一边。
“舒服点了?”我问。
“嗯。”她靠在椅背上,看着江面,“这里比屋里开阔。”
“以前我们常来这儿。”我说。
“是啊。”她轻声说,“刚合租的时候,吵了架,不知道怎么和好,就会来这儿走。走着走着,气就消了。”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因为谁忘了交电费导致停电,我们冷战了半天,最后还是她先敲我房门,说:“去江边走走吧。”那晚我们在江边走了两个小时,从互相不说话,到最后坐在长椅上分食一包薯片。
“时间过得真快。”我说。
“嗯。”她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雨丝,“林小白,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有点像那些在一起很多年的夫妻?”
“有吗?”
“有。”她转头看我,“不再需要刻意找话题,沉默也不尴尬。知道对方累的时候喜欢吃什么,头疼的时候需要安静。甚至”她顿了顿,“甚至吵架都有了固定的和解流程——先冷战半小时,然后有人递台阶,最后一起去吃碗面。”
我笑了:“总结得很到位。”
“但我不讨厌这样。”她很认真地说,“甚至觉得挺好。激情会褪,但默契不会。默契是时间给的礼物。”
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没拒绝,把衣服裹紧了些。
“冷吗?”我问。
“不冷。”她往我这边靠了靠,“林小白。”
“嗯?”
“你说,十年后的我们,还会这样坐在江边吗?”
“会吧。”我看着对岸的灯火,“可能那时候尘尘已经不在了,我们又养了别的猫。你可能还在画画,我可能还在写字。可能我们已经搬了家,但一定还会回玉林西路吃蹄花,来锦江边散步。”
她沉默了一会儿:“十年后我就三十六了。”
“我也三十六。”我笑,“刚好中年危机。”
“你会中年危机吗?”
“可能会。”我想了想,“可能会突然想买摩托车,或者辞职去西藏。”
“那我怎么办?”
“你跟我一起去啊。”我握住她的手,“你画画,我写游记。尘尘的孙子可以当旅伴。”
她笑了,眼睛在夜色里亮亮的:“听起来不错。”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远处有轮船驶过,汽笛声悠长。江面泛起涟漪,倒映的灯火碎成更细的光点。
“走吧。”她站起身,“有点凉了。”
我们沿着江边慢慢往回走。雨完全停了,空气里有湿润的泥土和植物的气味。经过一个老旧的报刊亭,居然还亮着灯。
“还在营业?”苏芷惊讶。
“进去看看?”
报刊亭很小,堆满了杂志和报纸。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正在看一本泛黄的《读者》。看见我们,他抬起头:“随便看。”
架子上大多是过期的杂志,还有各种地图、明信片。苏芷被角落的一摞旧书吸引了,蹲下来翻看。
“都是回收的,”老板说,“有些挺好的书,年轻人不要了,我就捡回来。”
苏芷翻出一本八十年代出版的《成都掌故》,封面已经磨损,但内页完好。她眼睛一亮:“这个”
“喜欢就拿去。”老板很爽快,“五块钱。”
“太便宜了吧?”我拿出手机准备扫码。
“书的价值不在价钱。”老人摆摆手,“在有人读。放我这儿也是落灰。”
最终我们买了三本旧书——《成都掌故》、《川菜杂谈》和一本八十年代的《四川画报》。老板用旧报纸仔细包好,递给我们时说了句:“年轻人多看书,少看手机。”
走出报刊亭,苏芷抱着书,像得了宝贝的孩子。
“高兴了?”我问。
“嗯。”她点头,“没想到还能找到这种老书。”
“那老板人挺好。”
“是啊。”她回头看了一眼,报刊亭的灯在夜色里像一盏小小的灯塔,“在这个时代还守着报刊亭的人一定很爱书吧。”
回到家已经十点。尘尘在门口迎接,蹭着我们的腿。苏芷把旧书放在茶几上,迫不及待地翻开《成都掌故》。
“你看,”她指着一页,“这里写的玉林西路,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我凑过去看。泛黄的书页上,是手绘的街道图,旁边配有文字描述。那是八十年代的玉林,没有咖啡馆,没有酒吧,有的是国营副食店、裁缝铺和自行车修理摊。
“变化真大。”我感慨。
“但有些东西没变。”她翻到另一页,“你看,这里写‘夏夜,居民常聚于街头纳凉,摆竹椅,摇蒲扇,话家常’——现在不也一样吗?只是竹椅换成了塑料凳,蒲扇换成了小风扇。”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灯光照在她头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这一刻的她,不像白天那个在项目会议上据理力争的专业人士,更像大学时在图书馆角落看书的女学生——纯粹,专注,眼里有光。
“苏芷。”我轻声叫她。
“嗯?”她没抬头。
“我突然觉得,”我说,“我们现在做的社区项目,跟这本书很像。”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都是在记录,”我继续说,“记录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的东西。你的壁画在记录社区的记忆,这本书在记录城市的记忆。而我们”我顿了顿,“我们在记录我们的记忆。”
她愣住了,然后慢慢笑了。
“林小白,”她说,“你有时候会说很聪明的话。”
“只是有时候?”
“大部分时候挺笨的。”她合上书,靠进沙发里,“但刚才这句,很聪明。”
我笑了,起身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端出来时,她已经在翻那本《四川画报》,里面有很多老照片——八十年代的春熙路,九十年代的锦里,还有更早的人民南路。
“这张”她指着一张黑白照片,“是我爷爷那辈人吧。”
照片上是六十年代的成都,人们穿着朴素的衣服,骑着自行车,背景是低矮的平房。但每个人脸上都有笑容,那种简单的、满足的笑容。
“时代变了,”我坐下,递给她一杯牛奶,“但人想要的东西其实差不多——有饭吃,有家住,有人爱。”
“嗯。”她接过牛奶,小口喝着,“所以‘烟火人间’这个词真好。烟火是日常,人间是温暖。加起来,就是生活本身。”
我们喝着牛奶,翻着旧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尘尘跳上沙发,挤在我们中间,好奇地嗅着旧书的味道。
十一点,我们洗漱上床。关了灯,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苏芷背对着我,我习惯性地搂住她的腰。
“林小白。”她在黑暗里说。
“嗯?”
“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陪我去散步,谢谢陪我买旧书,谢谢所有。”
我吻了吻她的后颈:“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