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彻底从合租房里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消失,她的画具、大部分衣物还留在房间里。但她的人,她的气息,她存在过的痕迹,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封冻了起来。她不再回来过夜,我们唯一的交集,只剩下工作日那个同样令人窒息的工作室。
这种“半消失”的状态,比彻底的决裂更折磨人。它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提醒着我,那个曾经被我视作“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具温暖的空壳,和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我。
工作室的气氛,在苏芷那种冰冷而高效的 professionalis 主导下,变得像一间正在裁员的公司前台。她不再与我进行任何工作以外的交流,所有的沟通都通过邮件或团队协作软件完成,简洁、准确,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就连讨论“未隅美术馆”的最终方案时,她也只是对着投影屏幕陈述,目光扫过我时,与扫过大刘和小悠没有任何区别。
我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或者说,是试图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僵局。在又一次就合同细节进行线上会议后,我清了清嗓子,有些干涩地开口:“关于人民出版社那边”
“那是你个人的事,不必在工作室汇报。”苏芷打断我,声音平稳,没有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未隅项目的物料清单我核对完了,发群里。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约了语墨姐看场地。”
语墨姐。秦语墨。那个曾经被我们一同警惕的“快资本”代表。她现在,是她的盟友了吗?
我看着苏芷利落地收拾东西,拿起外套离开,背影挺拔而疏离。大刘和小悠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也默默开始收拾。我知道,我成了那个被排除在外的,破坏了一切的“麻烦”。
独自回到冰冷的合租房,打开灯,光线刺眼,却照不暖满室的清冷。尘尘跑过来,在我脚边绕来绕去,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抱怨?它的猫粮碗空了,水也快见了底。以往这些,大多是苏芷顺手就做了。
我蹲下身,给它添粮换水,看着它迫不及待埋头痛吃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涩。连猫都习惯了有她的照料。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梁振华发来的微信。他没有催促,只是“不经意”地提起,他一位做版权经纪的朋友最近对一个“极具个人特色的非虚构作者”很感兴趣,问我什么时候有空,可以“一起坐坐聊聊”。
诱惑的低语再次响起,带着足以淹没愧疚感的巨大声浪。看,只要你点头,就有更专业的团队为你服务,有更广阔的平台等你展示。你何必困在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小小工作室,忍受这无休止的冷暴力?
我盯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回复。
视线落在客厅角落,那把靠在墙边的木吉他上。那是苏芷的。想起小酒摊那个夜晚,她微醺着弹唱的样子,恍惚还在眼前。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晚槐花的淡香,和她歌声里不易察觉的脆弱。
现在,槐花早已谢了,歌声也散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玄关的储物柜前,打开了那个属于苏芷的、她很少上锁的抽屉。里面很整齐,放着一些零碎的工具、备用文具,还有一盒未拆封的薄荷糖,下面压着一叠便签纸。最上面一张,用她特有的清秀笔迹写着几个字,像是随手记下的灵感碎片:
「烟火人间,尺子量不出温度。」
日期,是一个多星期前,正是《烟火人间》获奖,梁振华出现之前。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她早已洞悉了一切。甚至在我自己都尚未完全看清自己内心的摇摆时,她就已经用她理性而敏感的方式,为我们的关系,为我们共同创造的“烟火人间”,下了这样一个精准又悲凉的注脚。
尺子。我们最初用尺子划下界限,签订条约;后来,我们用各自的尺子衡量世界,创造作品;而现在,我的尺子倾向了名利的刻度,而她,依然固执地,试图去丈量那虚无缥缈的“温度”。
我关上抽屉,靠在冰冷的柜门上,缓缓闭上眼。
梁振华描绘的蓝图依旧诱人,那条通往“更大世界”的阶梯仿佛闪着金光。但此刻,我站在这个充满她痕迹却冰冷空洞的“家”里,抱着一只因为找不到她而对我爱答不理的猫,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如果踏上那条阶梯的代价,是失去丈量这份“温度”的资格,那阶梯的尽头,等待我的,会不会是比眼前这片空寂,更深入骨髓的寒冷?
那一晚,我没有回复梁振华。
我只是坐在苏芷常坐的那个位置,在黑暗中,听着尘尘不安的走动声,和自己空洞的心跳,直到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