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几何书店回来,踏入合租房时,空气中弥漫着番茄炖牛腩的香气。苏芷系着那条格子围裙,正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砂锅。尘尘蹲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小脑袋随着她的动作来回转动,尾巴尖儿期待地轻轻摇晃。
“回来了?”苏芷抬眼看了我一下,语气平常,“正好,吃饭。”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换鞋的动作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顿精心准备的晚餐,吃在我嘴里却有些食不知味。梁振华的话,还有那张藏在钱包深处的名片,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
苏芷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常,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但选择了不动声色。她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给眼巴巴的尘尘喂一小块撕碎的牛肉。
“美术馆那边确认最终稿了,”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周助理说效果很好,布展团队下周进场。”
“哦,好。”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
她顿了顿,放下筷子,看着我:“你那边材料供应商谈得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避开她的目光,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还还行,就是价格还得再磨一磨。”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饭后,我主动起身收拾碗筷,几乎是抢着把碗洗了,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内心的亏欠。苏芷则拿着逗猫棒,心不在焉地陪着尘尘玩。塑料铃铛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和厨房哗哗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隔阂。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梁振华描绘的广阔前景,和苏芷沉默却信任的眼神,在黑暗中反复交替。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而这个选择,很可能将我们推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第二天是周六,按照惯例,是我们采购补给的日子。早上醒来,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苏芷看起来休息得也不太好,神情有些倦怠。
我们推着购物车,在周末人流熙攘的超市里缓慢穿行。往常,我们会一边挑选商品,一边讨论下一周想吃的菜式,或者吐槽一下最近遇到的奇葩客户。但今天,气氛有些沉闷。
“沐浴露快用完了。”苏芷拿起那瓶茉莉香的,看了看,又习惯性地递到我面前让我确认。
“嗯,就这个吧。”我点点头,心思却飘到了别处。梁振华的名片似乎在钱包里发烫。
在零食区,我看着货架上新出的薯片,下意识地伸手去拿——这是以前独居时常买的。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苏芷不喜欢这些膨化食品,又讪讪地缩了回来。这个小动作被苏芷看在眼里,她没说什么,只是推着车继续往前走。
走到宠物用品区,我们停下来给尘尘挑选猫粮。
“这个牌子的它好像吃腻了,”苏芷拿起另一包,仔细看着成分表,“换这个试试?”
“行,你决定就好。”我有些敷衍。脑子里想的却是,如果选择了人民出版社,版税提高,是不是能给尘尘买更贵的进口猫粮?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让我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结账时,我们各自提着沉重的购物袋往回走。塑料提手深深勒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沉默像一道透明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就连路过那棵熟悉的大槐树,看着它冬日里遒劲的枝干,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停留,也没有提起那个关于落叶的、尚未完成的约定。
生活还在继续,买菜、做饭、照顾猫,这些日常的齿轮依旧在转动。但齿轮之间,似乎掺进了细小的沙砾,每一次转动,都带着微不可闻的摩擦声,预示着潜在的危机。
回到家,苏芷默默地把采购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她给尘尘换上新猫粮,看着小家伙凑过去嗅了嗅,然后开始大口吃起来,她的脸上才露出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而我,则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和尘尘,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温暖的、琐碎的“烟火人间”,正是我们作品里记录和歌颂的。而现在,我却在考虑,是否要为了一个看似更辉煌的“远方”,去动摇甚至背叛这份眼前的真实。
“林小白,”苏芷忽然开口,她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吃饭的尘尘,声音很轻,“《烟火人间》的出版合同,文化馆那边把初稿发过来了,我转发你邮箱了。”
我心里一紧。“好,我晚点看。”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梁主任那边除了‘更好的条件’,还说了什么?”
我呼吸一滞。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也许是从我心神不宁的状态,也许是从我漏洞百出的借口里猜到的。
面对她清澈的目光,我无法再撒谎。一种混合着羞愧和破罐破摔的情绪涌上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说可以帮我打造个人品牌,突出我文字创作者的地位。他说,作品需要调整,增加‘普世性’”
我把梁振华的话,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复述了出来,仿佛这样就能证明我的动摇并非毫无缘由。
苏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我说完。厨房里只剩下尘尘舔食猫粮的细微声响。
“所以,”她缓缓开口,声音像结了一层薄冰,“你心动了。为了一个所谓的‘个人品牌’,为了被‘突出’,你觉得我们可以放弃作品的完整性,可以背弃最先认可我们的合作伙伴。”
“我没有说放弃!”我急切地辩解,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理性评估所有选择!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让《烟火人间》走得更远的机会!难道你不想让它被更多人看到吗?”
“我想。”苏芷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刺痛人的力量,“但我想让它以它本该有的样子被看到,而不是被修剪、被粉饰后的商品。我更想和值得信任的伙伴,一起把它送到读者面前,而不是在名利诱惑下,被人分化,各自为营。”
她走到我面前,仰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失望:“林小白,我以为我们是一起的。无论是在工作室,还是在《烟火人间》这件事上。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她说完,没有再看我,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我独自站在客厅中央,像被遗弃在孤岛上。窗外天色渐暗,屋内没有开灯,只有尘尘吃饱后,跳上沙发,疑惑地看着我,发出细微的“喵呜”声。
那盏一直温暖着我们的“烟火人间”的灯,似乎在这一刻,骤然黯淡,裂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缝隙。而这道裂痕,源于我的动摇,也源于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的、对前路截然不同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