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城市还在最后一段深眠里。我拉开门，苏芷已经站在玄关处，正低头系着运动鞋的鞋带。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料子看起来柔软，衬得她脖颈的线条格外清晰。一个不大的双肩包靠在墙边。
“都好了？”我问，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嗯。”她应了一声，直起身，把背包拎起来甩到肩上，动作利落。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我们的脚步声亮起又熄灭。清晨的空气凛冽而干净，吸入肺里，像含了一口薄荷。小区里寂静无人，只有远处街道传来早班车隐约的引擎声。我们并肩走着，没有说话，脚步声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的稍重，她的很轻。
地铁站已经热闹起来，挤满了睡眼惺忪、表情麻木的上班族。车厢里空气浑浊，人贴着人。我被后面的人推着，不小心撞到了她的后背。她往前踉跄了半步，没有回头。我下意识地侧过身，用手臂在她身后勉强撑开一点狭窄的空间。列车启动时的惯性让她微微向后靠，发梢轻轻扫过我的外套手臂，留下一点极淡的、说不清是茉莉还是雪松的洁净气息。她抓住了头顶的横杆，指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
高铁站是另一种喧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像永不停歇的潮水。取票，安检，穿过拥挤的人流走向候车室。我们找到两个空位坐下，硬质的塑料椅子并不舒适。苏芷从她那个看起来总是装了很多东西的帆布包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绘本，摊在膝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封面上的压痕。
“要去买点喝的吗？”我指了指不远处亮着灯的便利店。
她摇摇头，目光没有离开绘本：“不渴。”
我也不再说什么。候车室的广播机械地重复着，空气里混合着消毒水、快餐食物和无数旅人身上带来的陌生气息。直到我们的车次开始检票。
找到座位，放好行李。我们是靠窗的两人座，她自然地走到里面，靠窗坐下。我放好背包，在她旁边落座。列车启动，平稳地加速，城市的高楼丛林被迅速剥离，视野豁然开朗，变成了大片大片蒙着薄雾的田野，远山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得温柔而沉默。
苏芷依旧看着她的绘本，偶尔用指尖在某一页上轻轻点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流动的风景。阳光终于穿透云层，金灿灿地洒进来，落在小桌板上，也落在她翻动书页的手指上。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列车运行平稳的声音，像一首低沉的催眠曲。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小时，或许更久，我感到肩头微微一沉。侧过脸，发现她不知何时合上了眼睛，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手里的绘本滑落到了膝盖上，摊开的那一页，恰好是平州那座风雨桥的素描。
我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思绪也变的混乱。她的重量很轻，隔着薄薄的羊绒衫，能感受到温热的体温和头柔软的触感。我慢慢放松下来，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自己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敢动弹。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能看清她光洁的额头，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和鼻梁上那颗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的痣。她睡得很沉，是一种全然放松的、毫无防备的状态。
窗外的景物飞驰，绿色的稻田，蜿蜒的河流，偶尔掠过一片白墙带着瓦的村落，像一幅幅被迅速翻过的水墨画。我看着这些，感受着肩头那真实而温暖的负荷，心里那片因为各种琐事而翻涌的烦躁，竟奇异地沉淀下来，变得异常平静。这漫长的、本该枯燥的旅程，忽然间有了一种安定的感觉。
列车驶入一段短暂的隧道，车厢内骤然暗了下来，只有墙壁下方应急灯发出幽微的蓝光。在这几近完全的黑暗里，感官变得格外敏锐。我清晰地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感受到她发丝擦过我颈侧皮肤时微弱的痒意，还有我自己胸腔里，那一声响过一声、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心跳。光明重新涌入的刹那，她似乎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像梦呓，听不真切，头往我颈窝处又埋深了一点。
我轻轻吸了口气，空气里似乎都残留着她身上那点干净的香气。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远山的轮廓在逆光中呈现出深沉的黛青色，连绵起伏，沉默而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广播响起，用中英文交替播报着前方即将到达平州南站。肩上的重量动了动，她醒了。她直起身，抬手揉了揉眼睛，眼神里还带着初醒时的迷蒙和一点水汽，像蒙了一层薄雾的湖面。
“到了？”她的声音有些含混的沙哑，比平时软糯许多。
“嗯，马上。”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僵硬的肩膀，那里的布料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她似乎这才完全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靠着我睡了很久。她的视线飞快地从我肩上掠过，然后垂下眼，伸手将滑落到膝盖上的绘本合拢，仔细地放回帆布包里，动作恢复了平时的条理和冷静，耳根却似乎泛起了像曾经一样的淡红。
列车开始明显减速，熟悉的平州站台缓缓滑入视野。站台的立柱，绿色的指示牌，还有远处小城低矮的天际线，一样样变得清晰。
“走吧。”她站起身，语气已经变回往常的清冽平淡。
我跟着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两人的背包。走出车厢，踏上平州站台的那一刻，一股与成都截然不同的空气扑面而来。湿润，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植物根叶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小城的闲散和安宁。
我们站在站台上，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眼前的小城在阳光下显得静谧而从容，远处的山峦轮廓温柔。
“先去把行李放了吧？”我提议。
“好。”她点点头，目光却已经越过了站台，投向出站口外那片熟悉的街景，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归乡般的、浅浅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