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界面上的进度条缓慢而坚定地推进。莉娜坐在平台边缘,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合成咖啡,目光却没有聚焦在屏幕上。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天——那十二个因过载而永久损伤的意识体编号,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
米里亚姆博士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数据板,正在浏览现代世界的概况。她的适应速度快得惊人,仅仅一天,就已经能熟练操作大多数设备,并对“监管委员会”的架构提出了三条精辟的改进意见。
“你在自责。”米里亚姆头也不抬地说,语气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十二个人,”莉娜声音沙哑,“因为我让他们参与防御计算,十二个人的意识永远残缺了。”
“而因为你做出了那个决定,超过两千一百个意识体提供了算力,我们成功抵御了入侵,保住了评估网络,让至少一千两百个高价值意识体免于被精神奴役。”米里亚姆放下数据板,灰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莉娜,“这就是权衡,孩子。你姐姐在最后时刻面对的是四万七千多次权衡。你以后还会面对更多。”
“我宁愿面对的是枪炮,而不是这种……数字背后的生命。”
“枪炮只能摧毁肉体。数字和选择,却能定义灵魂。”米里亚姆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治疗过很多士兵,肉体创伤痊愈了,灵魂却困在了战场。你现在守护的,就是这两万多个灵魂的‘战场后方’。这里没有胜利,只有尽可能减少伤亡的坚守。”
莉娜沉默着,喝了一口冰冷的咖啡。苦涩的味道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优先唤醒名单生成完毕。】
系统的提示音让两人同时抬头。
界面展开,显示出一份长长的列表,总计五百七十三人。每个条目后面都附有简单的评估摘要:意识完整度、心理韧性评级、潜在价值领域(如“技术重建”、“社会协调”、“医疗知识”等),以及一个醒目的“建议唤醒优先级”。
莉娜快速浏览。名单前列的大多是转化前的学者、工程师、医生、教师。的备份也在上面,优先级列为“特需(逻辑辅助)”。的名字是灰色的,后面标注着“已消散”。哈伦、丽诺尔、索尔也在名单中后段,但他们的状态备注让莉娜心头一紧:“意识衰退加速,预计完全消散窗口:6-18个月。”
“他们等不起了。”莉娜低声说。
“那就从他们开始。”米里亚姆指向那三个名字,“伦理学家、调解员、工程师——一个完美的初始团队核心。加上我这个老心理学家,我们可以组成第一个‘苏醒者顾问小组’,帮你处理后续更复杂的唤醒和社会融合问题。”
“但风险……”
“风险永远存在。”米里亚姆打断她,“但你现在有了我,有了更完善的唤醒协议,还有了这份名单——它不是随机抽取,而是基于心理评估的筛选。信任这个系统,就像你姐姐最终信任了那些意识体的选择。”
莉娜看着名单上哈伦的名字。这位伦理学家如果在清醒状态下,会如何评价“为了挽救少数而加速唤醒他们”这个决定?他会认为这是功利主义的伦理滑坡,还是危机下的必要妥协?
她不知道。但或许,只有唤醒他,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系统,准备对哈伦博士进行唤醒程序。使用最保守的渐进协议,随时准备中断。”
【确认。正在加载哈伦(编号7721)的意识数据……】
同一时间,陈列室深层,协议核心。
这里不是物理空间,而是隐藏在时空褶皱中的纯信息领域。无数光流如星辰经脉般交织,构成“守门人协议”的真正骨架。在骨架的最深处,一个通常静谧的角落,此刻正微微发光。
那是“文明火种计划”的核心指令库。伊斯特燃烧生命时,她的最终选择模式——那股强烈的“尊重自主、相信善意”的意志——像一道无法抹除的烙印,刻进了指令库的底层。
现在,随着优先唤醒名单的生成,随着第一个基于该名单的唤醒指令被发出,指令库被激活了。
它开始执行一段沉睡了两百多年的、连薇拉都未曾触及的终极协议。
不是“审判日”那种武器化协议。
而是更古老、更根本的协议,代号:“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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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联盟最高机密档案(片段,解密于大陷落前7小时):
项目:文明火种计划 - “遗产”协议
目标:当文明遭遇无法抵御的灭绝级灾难时,保存其核心文化遗产、科技树主干、以及最重要的——文明延续所必需的“多样性种子”。
执行方案:
1 意识封存(已完成):选择性保存各领域精英及代表性普通公民意识。
2 秩序固化(已完成):建立“寂静陈列室”,提供稳定的存续环境。
3 触发条件:当外部威胁清除,且存在稳定的管理力量(守门人或继承者),并开始系统性唤醒封存意识时,“遗产”协议自动激活。
4 遗产释放:协议将逐步解锁旧联盟最核心的科技数据库、文化全息档案、历史真相记录,以及……关于“大陷落”真正原因的最终报告。
5 警告:遗产蕴含巨大力量,可加速文明重建,也可能引发新的争夺与毁灭。激活需极度谨慎。
授权人:旧联盟最高议会(最后签字)
附注:我们不知道醒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但我们希望,这份遗产能帮助后来者,避免重蹈我们的覆辙。——愿文明之火,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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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形空间,平台。
哈伦的唤醒过程比米里亚姆顺利得多。这位伦理学家似乎早在封存期间就预演过无数次苏醒,当他的意识突破90阈值时,表现出来的不是困惑或抗拒,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
水晶打开,他走了出来。一个高瘦的老人形象,头发和胡须都是纯然的银色,皮肤晶化程度很低,几乎与常人无异。只有那双眼睛——瞳孔深处有旋转的银色光点——揭示着他的不同。
他第一眼看向莉娜,第二眼看向米里亚姆,第三眼看向周围的水晶森林。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温和而厚重:
“看来,我们失败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米里亚姆似乎听懂了,她微微点头:“失败了,但也留下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哈伦走向薇拉的雕像,静静注视了片刻。“这就是那位修改协议的‘钥匙’?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一切。”莉娜回答。
哈伦沉默良久,然后转向莉娜:“而你,继承了她的责任。你现在面临的伦理困境是什么?告诉我。”
莉娜没有隐瞒。她讲述了昨天的战斗、十二个意识体的损伤、优先唤醒名单、以及她计划加速唤醒哈伦、丽诺尔和索尔的理由。
哈伦听完,闭上眼睛,像在沉思。当他再睁开时,银色光点旋转加速。
“你的困境本质上是‘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的冲突。”他的声音像在授课,“按照程序正义,所有意识体应享有平等的唤醒机会和准备时间,不应因外部威胁而区别对待。但按照结果正义,为了保住大多数人的选择权(避免被净蚀者控制),以及挽救即将消散的少数(我与丽诺尔、索尔),加速唤醒是效用最大化的选择。”
“哪个是对的?”
“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不同伦理框架下的取舍。”哈伦平静地说,“我的建议是:在危机模式下,采纳结果正义,但必须附加严格的补救条款。例如,对被加速唤醒者,你必须提供额外的心理支持和适应资源;对那十二位受损者,你必须投入最大努力尝试修复,并公开承认这是集体防御的代价,而非他们个人的不幸。”
他顿了顿,银色眼睛直视莉娜:“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你正在行使一种‘生存主义独裁’——为了群体的生存,暂时搁置了个体的绝对权利。这种权力极其危险,你必须为自己设立明确的边界和卸责条件。例如,当苏醒者顾问小组达到五人时,所有重大唤醒决定需经小组多数同意。”
莉娜感到肩上的重担似乎被分担了一些。“你会加入这个小组吗?”
“这是我的专业领域,也是我的责任。”哈伦点头,“现在,让我们唤醒丽诺尔和索尔。我了解他们,丽诺尔的沟通技巧和索尔的务实工程思维,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在哈伦和米里亚姆的指导下,唤醒丽诺尔和索尔的过程更加平稳。丽诺尔——那位前调解员,是一个气质温暖的中年女性,苏醒后第一时间开始安抚周围因大规模激活而仍有些不安的其他意识体共鸣。索尔则是个沉默寡言的壮硕男人,醒来后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开始用系统工具分析屏障的损伤报告,并提出三个修复方案。
四人坐在平台临时搭建的讨论区,第一次“苏醒者顾问小组”会议非正式地开始了。
“当前最紧迫的问题有三个。”莉娜列出清单,“第一,净蚀者虽然撤退,但肯定还会回来,我们需要更强的长期防御。第二,优先唤醒名单上有五百七十三人,我们不能也不应该一次性唤醒,需要制定顺序和标准。第三……”
她迟疑了一下,“系统刚才给了我一个提示,说‘深层协议遗产已激活,第一阶段数据包准备就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哈伦和米里亚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旧联盟的‘遗产’……”哈伦低声说,“我听过这个传闻。据说那是文明火种计划最核心的部分,封存着旧联盟真正的精华和……最后的真相。”
“也包括大陷落的原因?”索尔第一次开口,声音低沉。
“很可能。”
莉娜调出系统提示的详细内容。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选项:“是否接收‘遗产协议·第一阶段数据包’?警告:数据包内含信息可能彻底改变你对旧联盟及‘寂静陈列室’的认知。接收后不可撤销。”
“投票吧。”哈伦说,“我们四个,加上……”他看向薇拉的雕像,“……我们默认已故的伊斯特博士拥有象征性的一票。莉娜,你认为你姐姐会怎么选?”
莉娜不需要思考。她走到雕像前,手掌贴上晶体,感受着内部那与她心跳同步的微弱光核。
姐姐会怎么选?
那个毕生追求真相、哪怕真相残酷也要面对的女人……
“她会说,‘不知道真相的权利,本身也是一种特权。而特权,在危机中没有容身之地。’”莉娜转身,眼神坚定,“我投接收票。”
“我同意。”米里亚姆点头,“心理学的基础是理解,而理解需要信息。”
“伦理审查需要基于完整的事实。”哈伦投下赞成票。
索尔言简意赅:“需要数据来制定计划。”
四票通过。
“系统,接收第一阶段数据包。”
【确认。数据传输中……】
没有庞大的数据洪流。只有三份文件,出现在系统界面中。
文件一:《旧联盟核心科技树索引(部分解密)》
文件二:《大陷落事件时间轴(官方记录)》
文件三:《关于“秩序化污染”源头的初步研究报告(绝密)》
莉娜首先点开第三份文件。
报告的开头就让她呼吸停滞:
“项目代号:普罗米修斯之火”
“目标:通过可控的秩序化场,治愈‘混沌衰变’——一种席卷旧联盟核心星域、导致物质与能量基础稳定性崩溃的宇宙级疫病。”
“初期成果:秩序化场成功遏止了衰变,挽救了至少三百亿生命。”
“事故报告:星历37年,位于‘摇篮’星系的中央实验室发生泄漏。未完全稳定的秩序化场与混沌衰变残存区域发生不可预测的相互作用,产生了一种自我复制、倾向于将一切转化为‘绝对秩序’状态的能量污染,即‘秩序化污染’。”
“污染以超光速扩散。我们无法控制。‘守门人协议’是在污染即将抵达首都星系前,紧急启动的文明保存方案。转化,是为了避免被污染扭曲成无序或过度有序的怪物,保留意识的‘人性中道’。”
“结论:秩序化污染并非天然灾难,而是我们为拯救文明而点燃的、最终失控的‘火’。‘守门人’不是神,是一群试图在文明末日保留火种的、绝望的科学家。”
报告到这里结束。
平台上一片死寂。
索尔第一个打破沉默,声音干涩:“所以……‘寂静陈列室’不是天堂计划,是事故避难所?”
“而秩序化污染……”米里亚姆接道,“是解药变成了毒药。”
哈伦长叹一声:“最大的伦理悲剧:善意的努力,导致了更大的灾难。而为了应对灾难,又不得不采取另一套有伦理争议的方案(转化)。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建立在层层叠叠的‘无奈之举’之上。”
莉娜感到一阵眩晕。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旧联盟的档案里总是弥漫着那种深沉的悲伤和歉意。他们不是傲慢的神明,只是一群在末日边缘,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凡人。
而她的姐姐薇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承了这份沉重的遗产,并试图用生命为其赋予一点人性的温度。
“文件二。”她点开时间轴。
快速浏览后,一个细节让她瞳孔收缩。
时间轴末尾,大陷落前最后一天,有一条记录:
“普罗米修斯之火项目首席科学家,埃利亚斯·伊斯特博士,携最终研究数据,进入‘寂静陈列室’核心区,启动永久性封存。其意识编号未载入公共清单。封存目的:防止终极研究成果(包括可能的污染逆转方案)落入任何单一方手中。解锁条件:未知。”
伊斯特博士。
和姐姐一样的姓氏。
【查询中……旧联盟公民数据库(局部恢复)匹配结果:埃利亚斯·伊斯特,薇拉·伊斯特与莉娜·伊斯特的生物学父亲。】
父亲。
那个从未在她们记忆中出现过的父亲。母亲说他死于早期星舰事故。原来……他在这里。他不仅是“守门人协议”的缔造者之一,还可能掌握着逆转秩序化污染的关键。
而他的意识,就封存在陈列室的某个地方,不在公共清单上。
“解锁条件未知……”莉娜喃喃道。
哈伦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如果净蚀者知道这份遗产的存在,知道埃利亚斯博士可能掌握着污染的控制甚至逆转方法……他们就不会仅仅满足于控制这里。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夺取那份知识。无论是用来完善他们的‘秩序剥离器’,还是实现他们那种扭曲的‘纯粹秩序’理想……”
“我们必须在他被找到之前,找到他。”索尔站起身,“需要升级防御,全面扫描陈列室深层区域。”
就在这时,外围警报再次响起。
但这次不是敌袭。
【检测到来自监管委员会的紧急加密通讯。发送者:雷恩。优先级:最高。】
莉娜立刻接通。
雷恩的全息影像出现,他看起来疲惫但兴奋,背景是“守望者”空间站的医疗舱。
“莉娜,我们抓到了一个活的。”他压低声音,“净蚀者舰队撤退时,有一艘受损侦察舰的逃生舱被我们捕获。里面有个军官,级别不低。我们……审问了一下。”
“问出什么了?”
“他们的目标变了。”雷恩眼神锐利,“不再是单纯地占领或摧毁陈列室。他们在找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封存的意识。代号:‘火种保管员’。传说这个人掌握着旧联盟最危险的遗产,能够‘重塑秩序’。”
火种保管员。
净蚀者果然知道了。
“他还说了什么?”莉娜强迫自己冷静。
“他说,净蚀者高层相信,‘火种保管员’的封存地点,需要特定的‘血脉密钥’才能定位和解锁。”雷恩盯着莉娜,“莉娜,他们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你。”
通讯结束。
平台上,死一般的寂静。
米里亚姆、哈伦、丽诺尔、索尔,所有人都看向莉娜。
血脉密钥。
薇拉已经不在。那么,唯一的直系血脉就是……
她自己。
父亲封存了自己,留下了可能拯救或毁灭一切的遗产,而解锁的钥匙,流淌在女儿的血液里。
莉娜缓缓抬头,看向薇拉的雕像。
姐姐,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最终使命吗?
不。
是她和父亲,一起留给她的。
系统界面闪烁,一条新的提示浮现,来自刚刚激活的“遗产”协议:
【检测到密钥载体存在。深层扫描程序准备就绪。】
【警告:此过程将暴露密钥特征,可能被外部探测设备捕捉。风险未知。】
莉娜看着同伴们,看着周围无数的水晶,看着雕像中那点微弱却倔强闪烁的光核。
她没有犹豫。
“准备开始。”她说,“但在那之前,哈伦博士,请帮我起草一份协议。”
“什么协议?”
“如果我因这次搜索而遭遇不测,或者……如果我父亲掌握的东西最终需要被用于某种极端选择,”莉娜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苏醒者顾问小组将自动获得协议的最高管理权限。所有决定,必须经过小组民主决议,并接受委员会监督。个人,不得再独自承担‘守门人’的重量。”
哈伦深深地看着她,然后郑重地点头:“我会起草一份无懈可击的伦理与法律文件。”
莉娜最后看了一眼姐姐的雕像。
光核的脉动,似乎加快了些许,像在为她鼓劲。
“那么,”她深吸一口气,“系统,启动深层扫描。”
“让我们去见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