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谢坤昶的言语讥讽,若是往日,这般赤裸的挑衅和借题发挥,足以点燃谢焜昱的怒火。他会针锋相对硬怼回去,但此刻,谢坤昶那看似义正词严、实则包藏祸心的话语,落在谢焜昱耳中,却只激不起半点波澜,反而显得无比空洞和……可悲。
谢焜昱甚至没有侧头看谢坤昶一眼。他的视线,依旧凝固在那片冰冷的黑色棺木上。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捻了捻自己身上同样漆黑的丧服袍袖。这黑色,是哀悼,是终结,是陶蒙身上蔓延的死气锁链,是陶玥灰飞烟灭的虚无,是陈露汐眼底那片化不开的寒潭,也是……他和谢坤昶争斗下去,最终可能披上的颜色。
争斗。
无休止的争斗。
为了什么?谢家宗主那把冰冷的交椅?虚无缥缈的所谓“面子”?
看看眼前吧。陶蒙死了,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解脱了。陶颀阳失去了母亲,背负着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真相。陈露汐完成了复仇,心却坠入了永夜。她们都是争斗的牺牲品,被名为“仇恨”和“权欲”的漩涡彻底吞噬,无论胜败,皆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谢焜昱。这疲惫并非来自伤势,而是源自灵魂深处,对这条浸满鲜血、注定通往毁灭的争斗之路的彻底厌倦。
他松开捻着袖口的手指,仿佛卸下了什么无形的重担。在谢坤昶略带错愕和愠怒的注视下,谢焜昱终于微微侧过脸,目光平静地掠过对方那张写满算计的脸,没有愤怒,没有讥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漠然与疏离。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终将一同沉入深渊的陌路人。
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灵堂前方。哀乐低回,纸钱纷飞。陈露汐沉默地站在稍远处,素白的衣裙衬得她身形愈发伶仃,侧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脆弱。谢焜昱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了袖袋深处那根褪色的发绳。那丝微弱的、属于陈露汐的温度,此刻成了这片冰冷死寂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他不想再要什么家主之位了。他不想再和谢坤昶在同一个泥潭里打滚,直到彼此都面目全非,披上这身再也脱不下的黑衣。陶蒙和陶玥用生命写下的结局,太过沉重,也太过清晰。这身丧服,如同一个警醒的烙印,提醒着他争斗的尽头,只有灵堂的冰冷和心魂的永夜。
而谢焜昱正欲离开,谢坤昶挡在了他的面前,用近乎坚决的气势,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搭在了谢焜昱冰冷的肘弯上。
“焜昱。” 声音温润平和,带着一种能抚平褶皱的力量,是苏清澄。她是代表苏家来的,谢坤昶自然不敢对她反驳什么。
谢焜昱有些茫然地侧过头,看到苏清澄清亮的眼眸正关切地注视着他。她身旁,是须发皆白、面容沉肃的爷爷谢霖轩。爷爷深邃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这里气闷,跟爷爷和苏姑娘出去透透气吧。” 爷爷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却并非命令,而是一种带着庇护的引领。
随后,苏清澄回头看了看公俊飞,二人相视互相点了点头。公俊飞来到离陈露汐最近的角落,以防突发情况,暗中准备保护陈露汐。
谢焜昱没有抗拒,或者说,他此刻已无力抗拒任何善意的牵引。他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被苏清澄和爷爷一左一右,不着痕迹地带离了那令人窒息的灵堂漩涡。喧嚣与悲泣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在身后,庭院里清冷的空气裹挟着雨后草木的微腥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脑子为之一清,但那沉重的、冰冷的疲惫感,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陈露汐看着苏清澄搀扶着谢焜昱离去,心中像是多少有了些触动,可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动静。相反,平静得让人害怕。
“如果真的不属于我,那就让他随风去吧。”
三人走到回廊下,远离了人群。廊外,雨早已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几缕不算耀眼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下来,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脆弱而珍贵。
苏清澄松开搀扶的手,站在谢焜昱面前,目光澄澈地看着他眼底那片化不开的阴霾。“焜昱,方才在里面,你看着那身黑衣的样子…很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像看着自己的…归处。”
谢焜昱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嘴唇抿得发白。归处…那冰冷的棺木,那蔓延的死气,那被宿命纠缠至死的姐妹…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和谢坤昶的终点。
“我懂你的感受。” 苏清澄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道,“家族之中,龃龉难免。我苏家,也非铁板一块。想想苏琮铮,他不就背叛了苏家吗?”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苏家之所以能绵延至今,甚至有所强盛,并非靠某一人绝世之力,更非靠内斗消耗。所以像我爸爸和苏三哥,我是不愿意与他们为伍的。”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描绘着廊柱上精美的木雕纹路。“你看这雕花,繁复精美,非一人一日之功。需有匠人运刀如飞,刻出筋骨;需有画师精心勾勒,定下神韵;需有漆工妙手点染,赋予生机。缺了谁,这花都失了魂魄。” 她的目光转向谢焜昱,带着深意,“家族亦如这雕花,是无数细密丝线共同织就的锦缎。有人擅经营,如经纬;有人精研术法,如金线;有人通晓人情,如彩绣;甚至有人,只是默默守护,如同这锦缎的底衬,不起眼,却不可或缺。”
“最核心的,” 苏清澄的声音微微加重,目光灼灼,“是这些丝线,无论粗细明暗,都愿意为这块‘锦’的完整与华美,贡献己力。它们或许相互摩擦,但绝不互相撕扯、断裂。因为它们知道,锦缎若破,再好的丝线,也不过是散落尘埃的废物。这便是,团结。”
“团结……” 谢焜昱低声重复,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细微的涟漪。他想起灵堂里陶颀阳强撑的脆弱和陈露汐死寂的茫然,那是一个家族内斗崩解后最真实的写照。锦缎已破,再好的丝线,也只剩凄凉。
一直沉默的爷爷谢霖轩,此时缓缓开口,苍老的声音带着岁月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焜昱,我也绝不愿看到你和坤昶,步上陶家姐妹的后尘。”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沉痛的回忆,“内耗,是家族衰败最快的毒药。争一时长短,损百年根基,愚不可及!”
他向前一步,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在谢焜昱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推卸的期许。“谢家的未来,不在你与坤昶谁能压倒谁,而在于你们兄弟二人,能否放下私心芥蒂,通力合作!坤昶忍辱负重,心思缜密;你责任心强,天赋卓绝。若能合力一处,一内一外,一文一武,何愁谢家不兴?若继续相争,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最终如这陶家葬礼一般,徒留满地凄凉,满目疮痍!”
“通力合作……” 谢焜昱喃喃道。爷爷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脑海中闪过谢坤昶那张写满算计的脸,闪过灵堂里对方故作姿态的“出头”话语,厌恶与抗拒的本能依旧在翻涌。但紧接着,是陶蒙身上那狰狞的死气锁链,是陈露汐空洞的眼神,是陶颀阳强撑的脆弱背影,是自己身上这件冰冷沉重的黑衣……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那堵名为“争斗”的、早已摇摇欲坠的高墙。
继续斗下去,除了披上这身黑衣,站在下一个灵堂里,还能得到什么?家族衰败,亲人离散,心魂永堕黑暗?值得吗?
他缓缓抬起头。廊檐之外,云层的缝隙又扩大了些,一道不算耀眼的、甚至带着几分苍白无力的阳光,终于挣脱束缚,完整地洒落下来。那光芒并不灼热,温温地照在他脸上,带着雨后初晴特有的湿润与清新,驱散了他眉眼间凝结的寒霜。
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并不刺目的光亮。阳光穿过他微微抬起的手指缝隙,在掌心投下温暖的光斑。那光斑微微发烫,像一个小小的、充满生机的火种。
长久以来缠绕在心头的阴霾、愤懑、以及那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宿命般的绝望感,在这不算耀眼的阳光下,如同晨雾遇到了朝阳,开始悄然地、缓慢地消散。一种久违的、带着疲惫余韵的清明感,缓缓回流。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不再冰冷刺骨,而是带着泥土、青草和阳光混合的、属于“生”的气息。
“爷爷,清澄,” 谢焜昱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多了一丝沉静的力量,“我……明白了。” 他没有说更多,但眼神中那沉郁的灰暗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了巨大冲击后、带着痛楚却异常坚定的平静。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温暖的阳光,仿佛要将这份暖意刻入心底。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回廊,落在远处庭院角落里那个依旧沉默伫立的素白身影——陈露汐身上。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雨摧折过的白梅。谢焜昱迈开脚步,不再有丝毫犹豫,朝着那抹孤寂的白色走去。步履虽慢,却异常沉稳。
谢焜昱取下手腕上陈露汐的头绳,给陈露汐戴了上去,温柔地抱紧了她,对她说:“你怎么样?浑身冰冷得不像话,想好陶家后面该怎么走了吗?”
“你怎么说话一阵一阵的,不知道你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中心思想就是,小奶糕,我很关心你呀。”
苏清澄也是心事重重,在她看来,真正铁板一块的,是谢焜昱对于陈露汐的真心。少女总会在某些时候陷入不可自拔的羁绊。她托着腮,叹着气对身边的谢霖轩说:“哎,爷爷,我也喜欢谢焜昱啊,可是他似乎眼里只有陈露汐啊。”
爷爷笑了笑:“很正常啊,不过这件事我可不会插手的,恋爱自由。”
“谢焜昱要是有个分身就好了,我一个,陈露汐一个。”苏清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仿佛这个想法只是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然而,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爷爷坐在一旁,将苏清澄的话听进了耳朵里。他凝视着对自己推心置腹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思索,然后缓缓开口说道:“有一个谢家的绝对机密,只有三个人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
苏清澄闻言,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好奇。她转过头,目光与爷爷交汇,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爷爷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轻声说道:“谢焜昱还有个孪生弟弟,在南方,由谢庭树他们两口子亲自抚养。不过,目前他并不姓谢。而且,他和谢焜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呢。”
苏清澄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她从未想过谢焜昱竟然还有一个孪生弟弟,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完全是个意外。
爷爷看着苏清澄的反应,微微一笑,接着说:“怎么样?想不想当我们谢家的媳妇?”
苏清澄回过神来,连忙摇头,笑着说:“得了吧,爷爷。不是所有人都像谢焜昱那样对人掏心置腹的。”
爷爷点点头,表示理解苏清澄的想法。他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那就挺遗憾的了,他应该会去望沙学院,叫做唐堃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