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流光坠落的速度开始减缓。
并非孙悟空自主控制，而是越接近那颗蔚蓝星辰，周遭的“法则”便越是粘稠、浑浊，与他熟悉的清灵仙界截然不同。空气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杂质”——非灵气，非妖气，更非仙气，而是一种沉闷的、燥热的、裹挟着无数微小躁动意念的浑浊气息。
“业力？不对……更污浊些。”孙悟空心念微动，火眼金睛本能地运转，朝下方扫去。
这一看，饶是他见惯了天地奇景，也不由得怔了一瞬。
没有绵延的青山绿水，没有星罗棋布的古典城郭。目之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无数规整的灰白与暗色方块堆叠而成的“森林”。方块之间，是纵横交错、闪烁着怪异反光的灰色带子，无数甲虫般大小的东西在上面飞速移动，拖出长长的光尾。更高处，则有巨大的金属“飞鸟”（他勉强认出那似乎是某种飞行法器）拖着白色的尾迹划过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混合着铁锈、烟火和某种甜腻腐朽的气息。远处，几根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正喷吐着滚滚浓烟，将天空染成一片不健康的灰黄色。
这就是五百年后的人间？
孙悟空眉头紧锁，压下心头的惊异与不适。他收敛了绝大部分神光，只保留一丝护体，身形在空中变得近乎透明，朝着下方那片“方块森林”边缘，一处相对稀疏、有些绿色点缀的区域落去。
降落的过程并不顺利。越是接近地面，那种浑浊的排斥感就越强。他的护体神光与这污浊的空气接触，竟发出细微的、仿佛冷水滴入热油般的“滋滋”声。更让他警惕的是，空中似乎布满了无数看不见的“线”和“波”，杂乱无章，却又隐隐构成某种覆盖全域的“网”，不断试图穿透他的隐身，扫描他的存在。
“阵法？还是某种大型法宝的探察灵络？”孙悟空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真正融入虚空的一粒尘埃，才勉强避开那些无孔不入的扫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条僻静的、种着两排行道树的灰色硬质“路面”旁。
脚踏实地（如果这硬得硌脚的东西能算“地”的话），扑面而来的喧嚣让他耳膜一震。
不是自然的风声雨声，也不是市井的叫卖人声，而是无数种他从未听过的、尖锐的、沉闷的、断续的、混合在一起的噪音。远处有持续的“轰隆”声，近处有“嘀嘀”“嘟嘟”的刺耳鸣响，头顶有“嗡嗡”的破空声，旁边一个方盒子（似乎是某种店铺）里还传出节奏古怪、伴随着男男女女嘶吼的“音乐”。
孙悟空下意识地捂了下耳朵，火眼金睛再次扫视四周。
路上行走的“人”，衣着怪异。女子大多露着胳膊甚至腿，男子也穿着紧窄或松垮的短衣。他们行色匆匆，几乎人人都低头看着手中一个会发光的、巴掌大小的薄板，对周遭浑然不觉。偶尔有人抬眼，目光也是空洞麻木，仿佛被抽走了魂儿。
“这些凡人……魂魄有缺？”孙悟空刚升起这个念头，就被另一个发现打断了。
他的身体，正在产生一种微弱的、但持续不断的“排斥反应”。不是针对某个敌人，而是针对整个环境。空气里的浊气，地面传来的震动噪音，甚至那些无处不在的“波”与“线”，都像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激着他纯净的神体。虽然暂时无碍，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本能的烦躁与厌恶。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由远及近的“呜啦呜啦”声猛地炸响！
孙悟空抬头，只见一辆红白相间、头顶闪着刺眼红蓝光芒的“铁盒子”，以惊人的速度呼啸着从路上冲过，带起的腥风让他衣角微动。他瞳孔一缩——这“铁盒子”没有灵兽牵引，没有法力波动，纯粹靠内部的某种机关驱动，速度却堪比低阶修士的御器飞行！
“何方妖器？！”他几乎要祭出金箍棒，但理智瞬间压过了本能。这里是陌生的人间，敌我不明。
“妖器”并未停留，径直远去。但路旁几个原本低头看“薄板”的行人，却被刚才那突兀出现的、穿着“奇装异服”（锦斓佛衣在人间看来确实如此）还捂着耳朵的孙悟空吸引了目光。他们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好奇、惊讶，甚至有人举起了手中的“薄板”，那板子前端有个黑点，正对着他闪烁了一下微光。
孙悟空心中一凛。虽然不懂那是什么，但被“注视”、被某种“法宝”对准的感觉让他不快。他身形微动，如同鬼魅般滑入旁边一条更窄的小巷，瞬间脱离了那些凡人的视线。
小巷肮脏，堆着杂乱的方形“容器”，散发出酸腐气味。孙悟空靠在一面冰冷的、贴着各种斑驳纸张的墙上，深吸一口气——随即被那浑浊空气呛得轻咳一声。
五百年，人间怎会变成这般模样？灵气枯竭至此，浊气沸腾如煮。凡人魂魄涣散，却又驱动着不借外力的奇巧机关。还有那覆盖全域的“网”……这就是他要寻找记忆碎片的地方？
烦躁感越来越强。身体对环境的排斥，加上目标渺茫（灵山数据库都查不到，茫茫人海何处寻？），让他心头那股刚刚下凡时的锐气，稍稍受挫。
就在这时，一阵独特的、富有节奏的“咚咚”声，伴随着隐约的欢呼与电子合成的激昂音乐，从巷子外的某个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了城市的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孙悟空蹙眉，侧耳倾听。音乐风格古怪，但其中蕴含的强烈情绪波动——兴奋、狂热、期待——却异常清晰。在这片麻木的都市中，如此集中的情绪点颇为罕见。
他犹豫了一下，再次收敛气息，如同一个幽灵，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悄然潜行。
穿过几条街巷，绕过几个巨大的、散发着食物怪异香气的“方盒子”（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快餐店），声音的来源越来越近。最终，他来到一个开阔的广场边缘。
广场上人山人海，多是年轻面孔，穿着比街上行人更为夸张怪异的服饰，有的模仿妖兽，有的装扮成古代武将或仙子，还有许多他完全看不懂的造型。他们聚集在广场中央一个临时搭建的、灯光闪烁的高台周围，台上正有几个穿着暴露紧身衣的少女，随着激烈的音乐舞动。
“妖……妖孽集会？”孙悟空眯起眼，火眼金睛扫过，却发现这些“妖孽”身上并无妖气，都是普通凡人，只是情绪异常亢奋。
他的目光越过躁动的人群，落在广场一侧一栋高大的建筑外墙上。那里悬挂着一面巨大无比的、薄如蝉翼的“光幕”。光幕上此刻并非舞台画面，而是正在播放一段制作精良的影像。
影像中，一位身穿敦煌飞天神女服饰、手持琵琶的少女，正在一片绚烂的敦煌壁画背景下翩然起舞。她的妆容精致，衣袂飘飘，身后数字技术生成的天女散花特效美轮美奂。舞蹈并非古韵，而是融合了现代舞的节奏，伴随着空灵又带点电音的琵琶曲，奇异却和谐。
让孙悟空脚步猛然顿住的，不是这新颖的表演形式。
而是光幕中那个少女的脸。
以及，她额间特意点缀的、那一抹宛如点睛之笔的、剔透浓郁的……紫色花钿。
心脏，毫无征兆地重重一跳！
额间那早已平息的幻痛，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悸动。
光幕下方，有一行闪烁的文字：
【国风之夜压轴嘉宾：紫霞仙子（全网同名）直播间：xxxxx 即将登场！】
紫霞……仙子？
不是记忆中的称谓，只是一个……名号？
孙悟空死死盯着光幕，盯着那张巧笑嫣然、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他梦中模糊影子的脸。是她吗？是那个在燃烧晚霞中消失的身影吗？还是仅仅是一个巧合，一个撞入他心魔的凡间女子？
台上的舞蹈结束，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口哨声。主持人激昂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感谢刚才的精彩表演！接下来，就是我们今晚最受期待的环节——有请我们‘国风女神’，百变精灵，紫霞仙子！”
音乐一变，成了更加空灵悠远、带着叙事感的旋律。巨大的光幕上画面切换，出现了云雾缭绕的仙山背景。一道身着淡紫色广袖流仙裙、头戴简雅珠钗的身影，缓缓从舞台后方升降台出现。
真人。
比光幕影像中更清晰，更生动。
她走到台前，对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和无数对准她的发光“薄板”（手机），展露一个经过精心设计的、甜美又带着几分疏离感的笑容，轻轻挥手：“大家好，我是紫霞。”
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广场，清亮，悦耳，带着职业化的活力。
孙悟空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身体僵硬。
是她。又不是她。
容貌有七分相似，尤其是眉眼。但眼神不对，气质不对，灵魂透出的“光”不对。记忆碎片中那个身影的眼神，是炽热的、决绝的、带着飞蛾扑火般的纯粹。而台上这个“紫霞”，眼里有笑，有光芒，有对舞台和观众的掌控欲，唯独没有那种刻骨的……熟悉感。
她是转世？还是仅仅是一个长得像的凡人？
无数疑问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名字，这个形象，与他破碎的记忆产生了强烈的、无法忽视的共鸣。这绝不是巧合。
他必须接近她。弄明白。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台上之时，没有注意到，广场几个高处的角落，那些原本用于监控治安的摄像头，其红灯微微闪烁了一下，焦距似乎有瞬间的调整，掠过人群，在他所在的阴影区域，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持续不断的、对整个环境的微弱排斥感，在靠近这喧嚣沸腾的广场中心后，似乎……加强了一分。并非错觉，皮肤表面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被无数尘埃摩擦的麻痒感。
孙悟空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在佛衣的袖口之下，皮肤依旧光洁。但在火眼金睛的微观视野下，他看见空气中那些无形的、浑浊的“微粒”，正试图附着上来，与他纯净的神体发生着无声的、缓慢的侵蚀与对抗。
这个人间，不仅在排斥他，似乎……也在“污染”他。
而他要找的答案，就在那一片喧嚣光芒的中心，那个对着众人巧笑倩兮、却对他而言无比陌生的“紫霞仙子”身上。
是守候，还是离开？这副躯壳，能在这污浊的人间支撑多久？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锁定了台上那个紫色的身影，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