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山巅。狂风在嶙峋的岩壁间呜咽,卷起细碎的雪末,抽打在“方舟号”冰冷厚重的装甲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车内,却是一片肃穆的寂静。
抉择之夜过去后的几个小时,无人入睡。人们默默地完成最后的准备工作:检查装备,固定物资,为伤员调整最舒适的体位,将那些从信号站带出的、可能用得上的小零件和小工具小心翼翼地收纳好。孩子们被大人搂在怀里,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大人们沉默忙碌的身影。没有交谈,只有偶尔压低声音的确认和金属物件轻碰的脆响。
陈末坐在驾驶席上,没有启动引擎。他的目光穿过覆着一层薄霜的前挡风玻璃,投向东北方的地平线。在那里,黑暗与黎明交际的天幕下,那点银白色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它不再是一个遥远模糊的光点,而是呈现出一种稳定的、略带柔和的椭圆形态,周围环绕着淡淡的光晕,在深蓝天幕的衬托下,如同另一颗微缩的、永不坠落的月亮。
老张的怀表被他紧紧握在手中,表壳早已被体温焐热。表盖缝隙里那缕淡蓝冷光,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法忽视的节奏脉动着,与远方“灯塔”光芒的明暗变化,隐约同步。
唐雨柔坐在副驾驶后的观察位上,她的六边形薄片平放在膝上,屏幕亮着,显示着复杂的环境监测数据和“方舟号”隐匿力场的实时状态。力场运行稳定,与周围高海拔、强电磁背景的环境噪声融合度达到了惊人的78。但她脸上没有丝毫轻松,反而眉头微蹙,紧盯着屏幕上代表“灯塔”方向能量读数的一条曲线——那曲线的波动频率,正在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加快。
“能量背景扰动加剧。”她低声对陈末说,声音在寂静的车厢内格外清晰,“‘灯塔’所在区域的空间结构……可能比我们预估的更加不稳定。引力常数、电磁背景辐射、甚至局部时间的流速……都可能存在异常波动。我们的隐匿力场在这些极端条件下能维持多久,无法精确预测。”
“有探测到‘清道夫’或……其他东西的活动迹象吗?”陈末问,目光没有离开那点光芒。
“没有直接扫描信号。但……”唐雨柔的手指在薄片上滑动,调出一幅经过多重滤波处理的广域能量分布图。在代表“灯塔”光芒的位置周围,分布着大片难以定义、颜色混杂的模糊区域,仿佛污渍般晕染开来。“这些是‘高协议干涉’留下的能量残留和规则冲突区域。里面有什么,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藏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无法理解的存在。或许是“摇篮”协议的更高级衍生物,或许是“盖亚”项目崩溃时产生的规则畸变体,又或者是被“灯塔”吸引、囚禁、或筛选出的什么东西。
陈末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早知道前路不会平坦。但此刻,知晓更多细节,并未增加恐惧,反而让那决心更加澄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无论前方是什么,走过去,看清楚,便是唯一要做的事。
他轻轻按下了引擎启动钮。
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如同巨兽苏醒的喘息,在“方舟号”庞大的身躯内响起。这声音经过特殊消音处理,在车外听来只是低沉的风声。车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握紧了身边可抓握的东西,目光齐齐投向驾驶舱的方向。
陈末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车内通讯器,用那已经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缓缓说道:
“各位,‘灯塔远征军’的同伴们。”
“引擎已经启动。我们即将离开这座给予我们最后庇护与准备的山巅,驶向那束指引我们一路至此的光芒。”
“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没有退路,没有 guarantees,只有前方。我们带着逝者的期望,带着生者的信任,带着对这个世界‘为何如此’的最后追问,也带着……无论结果如何,都要亲眼见证、亲手触碰那‘答案’的决心。”
“我们可能找到希望的火种,可能踏入冰冷的陷阱,可能遭遇无法理解的恐怖,也可能……永远消失在光的尽头,连一点痕迹都无法留下。”
“但无论如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车内后视镜,镜中映出一张张沉默而坚定的脸。
“——我们此刻,是在‘知情’的情况下,主动走向未知。我们不是在盲目逃亡,不是在被动求生。我们是……在追寻。以人类文明最后残存者的身份,以不屈意志承载者的名义,向着那个可能毁灭我们、也可能启示我们的最终谜题,发起一次……远征。”
“这或许是人类文明,在这片废土上,能发起的最后一次、有组织的、向着‘光’与‘答案’的冲击。”
“我,陈末,很荣幸,能与各位同行至此。接下来的路,无论长短,无论结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方向盘,脚缓缓踩下油门踏板。
“方舟号,启航。目标,‘曙光灯塔’。全队,保持静默,最高戒备。我们……向光而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方舟号”庞大的身躯微微一震,履带缓缓转动,碾过平台边缘的碎石和薄冰,沉稳地驶入了那条蜿蜒向下、没入更深处黑暗的山道。
车灯没有打开,只依靠强化过的微光夜视系统和唐雨柔薄片提供的环境建模导航。庞大的车身在险峻狭窄的山道上灵活而谨慎地移动,每一次转弯,每一次下坡,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但没有人发出声音,连最年幼的孩子都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们离开了相对安全的制高点,离开了最后的补给站,如同离开港湾的孤舟,驶向迷雾与光芒交织的、未知的深海。
天边,启明星悄然亮起,暗淡的银辉与远处“灯塔”那恒定的光芒交相辉映。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开始艰难地撕破东方的黑暗,将连绵起伏的、死寂的群山轮廓一点点勾勒出来。在这荒芜、冰冷、充满恶意与扭曲的世界图景中,“方舟号”那沉默前行的钢铁身影,渺小得如同蝼蚁,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的坚定。
陈末驾驶着车辆,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前方道路,也注视着那越来越近、光芒似乎也开始随着距离拉近而微微“膨胀”的银色光点。胸口的晶片传来持续而清晰的温热感,与怀表的脉动、与“灯塔”的明暗,共鸣越来越强。那感觉不再是单纯的牵引或吸引,更像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对话”前兆。
唐雨柔紧盯着监测屏幕,手指在薄片上快速敲击,不断微调隐匿力场的参数,以适应越来越复杂的背景扰动。她的心跳微微加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巨大好奇、沉重责任与某种……即将揭晓终极谜底的战栗。
赵刚守在车厢中部的武器控制台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各个外部监控画面。老金趴在引擎监控仪表前,耳朵竖着,捕捉着每一个不寻常的机械杂音。林晓握着一个伤员的手,低声念着或许连她自己都不信的安慰话语。王虎、秦虎、“独臂”等人,各就各位,如同雕塑。
孩子们依偎在一起,透过狭窄的观察窗,望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渐渐被晨光染上灰白颜色的荒凉世界,又望向天边那点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银芒。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大人们在追寻什么,在恐惧什么,在为什么而决绝。但他们能感觉到,有一种沉重而炽热的东西,在车厢里无声地流淌、汇聚,包裹着他们,推动着这钢铁的巨物,向着那光,坚定不移地前进。
“方舟号”终于驶下了最后一段陡坡,驶入了相对平坦、但依然布满裂隙和腐朽金属残骸的高原荒漠。它调整方向,车头正对东北方,引擎的轰鸣声稍稍提高了一个调门,速度开始提升。
在它的正前方,是初升朝阳将天际染成的、一片凄艳而壮丽的金红色。而在那片金红之上,是永恒悬浮的、银白色的“灯塔”光芒。光晕似乎在晨光中变得有些模糊,又似乎更加真实,更加……触手可及。
钢铁的方舟,承载着五十六个伤痕累累却依然跳动的心脏,承载着旧世界的残响与疑问,承载着牺牲者的遗志与生者的执念,在黎明冰冷的光芒中,划开荒原的寂静,向着那既是目标、也是未知、既是希望、也可能是终结的……
光。
启程。
向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