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热异常区比唐雨柔描述的更近,也更隐蔽。那是一片位于几座低矮火山锥之间的凹陷谷地,地面布满龟裂的黑色玄武岩,缝隙中蒸腾出带着浓重硫磺味的白色蒸汽。几处泉眼汩汩地冒着浑浊的热水,形成大小不一的、颜色诡异的彩池。空气中弥漫着高温水汽和刺鼻的化学气味,能见度很低,能量背景也确实如唐雨柔所说,异常混乱驳杂。各种矿物辐射、地热波动、以及常年累积的化学物质挥发,交织成一团天然的、对精密感知极不友好的“能量迷雾”。
车队如同受惊的兽群,一头撞进这片迷雾之中。引擎的咆哮在蒸汽和岩石间回荡,显得有些沉闷。陈末按照唐雨柔模糊的指示,将车队带向谷地深处一片相对干燥、被高大黑色岩壁半包围的区域。车辆刚刚停稳,车灯尚未完全熄灭,西北方向那道撕裂夜空的暗红色能量鞭挞引发的轰鸣和震动,便隐约传来,即使隔着数公里和复杂地形,依然让人心头一紧。
“环形防御!车头向外!关闭所有非必要主动发射源!注意蒸汽间隙,设立物理警戒线!”赵刚的吼声在蒸汽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命令被迅速执行。队员们跳下车,顾不得喘息和呛人的硫磺味,依托车辆和岩石快速构筑防线,枪口一致对外。经历过峡谷之战和连日的高压,他们的动作虽然难掩疲惫,却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的狠戾与高效。
“堡垒-改”指挥车停在最内侧,紧挨着岩壁。陈末、林晓携扶着几乎虚脱的唐雨柔下了车,将她安置在车旁一块相对平坦、铺上了隔热垫的石台上。唐雨柔的状况很不好,强行苏醒、快速解释、以及一路的颠簸,耗尽了她本就岌岌可危的体力。她斜靠在岩壁上,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那套奇特制服内侧的纹路光芒已黯淡到几乎熄灭,手腕上的金属环也重新归于沉寂,只有那枚六边形薄片,被她紧紧攥在手中,依旧散发着稳定的淡蓝光晕,映照着她苍白汗湿的脸颊。
“清道夫能量感知主要依赖纯净背景下的异常序列波动定位”她艰难地喘息着,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目光扫过周围蒸腾的混乱能量场,“这里环境干扰强能争取一些时间但它们不会放弃会在外围徘徊搜索”
陈末点点头,示意林晓继续照顾她,自己则转身走向正在部署防御的赵刚和王虎。他知道,暂时的安全只是假象,他们需要利用这宝贵的时间窗口,重新评估局势,制定下一步计划,而这一切的关键,都系于那个神秘而虚弱的女子。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在高度警戒和压抑的寂静中度过的。外面只有蒸汽喷发的嘶嘶声和偶尔岩石热胀冷缩的脆响。唐雨柔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昏迷的虚弱状态,但每当林晓试图靠近检查或喂水时,她又会立刻惊醒,眼神锐利,直到确认是林晓,戒备才会稍稍放松。她拒绝服用车队常规的药品,只接受了少量的清水和营养液。林晓凭借医者的耐心和细致,没有强求,只是默默地用温水为她擦拭脸上的污迹和冷汗,处理她身上几处因颠簸而裂开的细微伤口。
陈末没有去打扰,他坐在不远处一块滚烫的岩石上,一边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尽管在这里,他的序列感知也受到了严重干扰),一边观察着唐雨柔。这个女子身上矛盾的特质令人困惑:她拥有超越时代的科技,身体素质惊人,思维敏锐,对“序列”和“清道夫”了如指掌,但此刻却又如此脆弱,对人类最基础的医疗手段抱有本能的怀疑,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戒备。她来自一个怎样的地方?又为何会孤身一人坠落到此,被“清道夫”追杀?
天色渐亮,但谷地中弥漫的蒸汽和矿物粉尘让光线依旧昏暗。唐雨柔似乎恢复了一些气力,她靠着岩壁,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枚六边形薄片,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蒸腾的白色雾气,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计算。
陈末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他拿起林晓准备好的一小壶温水和半块能量棒,走到唐雨柔旁边,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坐下,将东西放在两人之间的石头上。
“吃点东西,你需要恢复体力。”他的声音平静,没有刻意放柔,也没有咄咄逼人,就像在对一个受伤的队友说话。
唐雨柔的目光从雾气中收回,落在水和能量棒上,又移到陈末脸上。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审视,但最初那种冰冷的、如同看待“系统错误”般的意味淡了一些,多了几分复杂的评估。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平稳了些,“废土上的幸存者群体我见过不少,但像你们这样同时拥有活跃的野生序列携带者,敢于逆向解析并粗暴应用‘摇篮’次级造物污染材料,还能在‘清道夫’的初步锁定下保持基本秩序并执行有效战术规避的没有。”
她的问题很直接,评价也一如既往的“精准”且不留情面(“粗暴应用”、“污染材料”),但这恰恰说明,她开始尝试理解他们,而不是仅仅将他们视为一个需要被“清理”的错误信号源。
陈末没有立刻回答。他拧开水壶,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然后递给她,同时拿起那半块能量棒,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这个细微的举动意味着“没毒,可以吃”,也是一种无声的坦诚——我和你们一样,需要这些最基本的东西。
唐雨柔看着他的动作,沉默了几秒,接过水壶,谨慎地抿了一小口,然后学着他的样子,拿起能量棒,小口吃起来。动作有些僵硬,显然不习惯这种粗糙的食物,但她没有拒绝。
“我们自称‘灯塔远征军’。”陈末等她吃完一小口,才缓缓开口,目光望向东北方,虽然在这里看不到那束光,“以前,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挣扎逃亡的普通车队。后来,死了很多人,明白了一些事情,也意外得到了一些东西。”他轻轻按了按自己胸口,没有明说晶片,但意思已经传达。
“我们有一个大致的方向,一个传说中的目标,叫‘曙光灯塔’。我们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知道‘序列’、‘潮汐’、‘摇篮’到底是什么。路上,我们遇到了‘掠食者’,付出了惨重代价,也从它们身上学到了些东西,拿来武装自己。”他指了指周围那些经过强化、带着掠食者骨骼狰狞纹路的车辆,语气坦然,承认了“粗暴应用”的事实。
“我们不知道这会让‘清道夫’盯上我们。在昨晚之前,我们甚至不知道‘清道夫’的存在。”陈末看向唐雨柔,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现在知道了。但我们不会停下,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们需要信息,需要了解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需要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并且继续往前走。”
他的叙述简洁,没有煽情,没有隐瞒关键(除了晶片的具体来历和老周的日记),清晰地表明了车队的来历、现状、目标,以及当前最大的困惑和需求。这种坦诚,建立在事实基础上,同时也守住了核心秘密的底线。
唐雨柔静静地听着,慢条斯理地吃着能量棒,喝着小口水。直到陈末说完,她才放下水壶,目光与陈末对视。
“野生序列携带者追寻‘灯塔’以战利品强化自身”她低声重复着几个关键词,眼中闪过思索,“很古典的求生与探索模式。甚至带着点浪漫主义的愚蠢。”
陈末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但,有效率。”唐雨柔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在缺乏系统知识和引导的情况下,能走到这一步,存活下来,并初步理解‘序列’的部分性质你的天赋,或者运气,不错。”这大概是她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六边形薄片的边缘。淡蓝色的光晕在她指尖流淌。
“‘清道夫’是‘摇篮’自动净化协议的最低级执行单元,数量众多,如同白细胞。它们会持续追踪异常序列信号,直到目标被‘净化’或信号消失。你们之前的活动,尤其是对‘掠食者’(一种有缺陷的早期清剿型号)残骸的能量嵌合改造,产生了强烈的、不稳定的复合信号,吸引了它们。”
她开始透露信息,虽然依然是基础层面,但比之前的警告更具条理。
“这片地热区的混乱能量场,能干扰它们的精准锁定,但拖延不了太久。它们会在外围游弋,逐步收缩搜索范围,或者等待信号再次变得清晰。”
“那‘灯塔’呢?”陈末抓住机会,问出最核心的问题,“它是什么?和‘摇篮’、‘序列’有什么关系?”
唐雨柔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灯塔’是旧时代某个计划的遗产,目的是观测、乃至在一定层面上干预‘摇篮’。它与序列体系同源,但路径不同。更具体的”她摇了摇头,“我知道的也有限,而且,有些信息,以你们现在的认知水平和处境,知道了并非好事。”
她没有完全拒绝,但设置了界限。
“至于我”她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薄片,“我来自一个你们可以理解为,‘灯塔’相关计划的后续观察者群体。我的任务是监测特定区域的‘摇篮’活性与序列扩散情况。遭遇了意外,被‘清道夫’判定为‘失控因素’,遭到追击。”
她说的很简略,回避了关键细节,但大致勾勒出了一个轮廓——她并非“灯塔”本身,而是与“灯塔”有关的、拥有高等科技的“观察者”,因故坠落到此。
陈末没有追问她的具体来历和任务细节,那显然触及了她目前的信任底线。他能感觉到,唐雨柔的敌意和戒备,在经历了共同逃亡、接受了基本救助、以及他刚才的坦诚沟通后,确实有所松动。但她就像一只受伤的、习惯于黑暗的猫,仅仅允许人类靠近到一定距离,伸出指尖轻触,但随时可能因为过界的举动而炸毛反击。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陈末问出了最实际的问题,“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怎么才能摆脱‘清道夫’的追踪,或者安全地离开这片区域,继续我们的路程?”
唐雨柔抬起眼,看向陈末,又看了看周围蒸腾的迷雾和隐约可见的、紧张戒备的车队成员。
“我需要一点时间,尝试修复我随身装备的基础功能。至少,要能短时间遮蔽或模拟我们这一小片区域的能量信号。”她指了指手中的薄片和手腕上的金属环,“但这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和你们的协助,提供一些基础能量,以及保护。”
她提出了合作的具体方向,也隐含了需求。
“作为交换,”她看着陈末,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在我能力恢复、并且确认你们不会立刻将我们所有人带入更深的绝境之前,我可以有限度地解答你们关于‘序列’、‘摇篮’基础机制,以及当前区域‘清道夫’行为模式的疑问。但仅限于有助于我们应对当前危机、提高短期生存概率的信息。”
有限的信任,带来有限的合作与信息交换。这是唐雨柔在评估了自身处境和车队价值后,划出的界限。
陈末与她对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