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李宁市,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了无形的重量。这种湿重的感觉并非单纯的不适,它更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将喧嚣与生机都过滤得沉闷而压抑。文枢阁地下一层的古籍修复室,本是城市喧嚣中的一方净土,此刻也被这无处不在的潮气渗透。墙壁的砖石渗出细密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陈年墨锭与木质家具混合的独特气息,又被湿气调和出一种近乎腐朽的甜腻。油灯的光晕在这潮湿的砖墙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将室内本就温馨的布局拉得细长而扭曲,光影交错间,仿佛有无数沉默的幽灵在墙壁上行走。这摇曳的光影,恰好与案几上摊开的《洗冤集录》残页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对峙。那页纸泛着陈旧的黄,如同被岁月反复漂洗过的记忆,边角沾着几点暗褐色的渍迹,形态模糊,既像是干涸已久的血,又像是梅雨季墙角顽强滋生的霉斑,无声诉说着它所承载的沉重过往。她的指尖,带着常年接触古籍的微凉与谨慎,轻轻抚过纸上的蝇头小楷——“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墨迹深浅不一,笔锋间偶有的凝滞,仿佛书写者曾在此处停顿,笔尖悬停着犹豫与决然,将一份关乎生死的重量,透过八百年的时光,传递到此刻的指腹之下。
“这是宋慈的亲笔批注。”季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她捧着一册新收的宋刻本,金丝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镜片后的视线,却遮不住她眼中闪烁的激动光芒。她小心翼翼地将书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如同安放一件稀世珍宝。“上个月在城南旧书肆发现的,夹在一堆无人问津的医案里,若非我眼尖,险些错过。”她向前一步,指着《洗冤集录》残页上那几个字,“你看这‘检验’二字,笔锋转折处带着刀刻般的力道,不像软毫书写,倒像是在石头上凿出来的,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份发现带来的震撼,让她素来冷静的语调也染上了波澜。
李宁从阴影中走出,他似乎一直默默守护在这个空间的边缘,观察着这一切。他的手里捏着半块温雅留下的玉璧残片。残片触手生凉,仿佛凝聚了故人指尖的温度与离去时的决绝。内侧刻着一行娟秀的小字:“物证不欺,心证次之。”他记得姐姐温雅说过,这是她研究宋慈法医学思想时,有感而发写下的最核心的心得。此刻,这块小小的玉璧残片与《洗冤集录》残页上的墨迹遥遥相对,中间隔着的不仅是冰冷的桌面,更是八百年的雨幕与生死。仿佛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时光的长河中隔空相望,进行着一场关于真相与正义的无声对话。
突然,毫无征兆地,案几上那幅静静悬挂的《文脉图》自动亮起。镜面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柔和的光芒中,代表福建建阳的那个金色光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更令人心悸的是,围绕这个光点,无数条灰色的丝线如毒蛇吐信般疯狂缠绕、蠕动,其中一条格外粗壮的丝线末端,竟凝结成一个微缩的、由无数伪造文书拼凑而成的獬豸虚影。那獬豸面目狰狞,象征着公正的神兽被扭曲成了诡异的形态,它的独角上赫然挂着一枚冰冷的铜钱,而那双本该明辨是非的眼睛,却是两团跳动的、充满恶意的墨渍。
“建阳节点……‘伪’与‘惑’交织,伴‘实证’碎片逸散。”季雅的脸色瞬间凝重,她的手指在镜面上快速划过,指尖触及之处,冰冷的数据流如瀑布般刷过,分析着那混乱的图景,“司命在用‘伪证迷局’!他在放大宋慈在‘毛竹坞无名尸案’中,因初期证据不足险些误判的困境,想把他‘重证据轻口供’的原则扭曲成‘疑罪从有’的偏执,以此污染‘明察’这条至关重要的文脉!”她的声音急促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在场者的心上。
温馨闭上眼,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她手中的玉尺青光大盛,尺身上的古老符文逐一亮起,一道柔和的光幕投射而出,将《文脉图》的镜像再次放大、解析。镜中景象随之突变:不再是静态的地图,而是一段动态的、充满压迫感的画面。建阳古巷在倾盆暴雨中扭曲倾斜,青石板路被浑浊的积水淹没,水面倒映着被雨水冲刷得歪斜的灯笼,光影破碎。巷尾一座老宅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宅门前停着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草席已被雨水浸透,边缘卷起,上面爬满了贪婪的绿豆蝇,翅膀振动发出的嗡嗡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背景噪音,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扎入耳膜。镜头切换至宅内堂屋,几名神情焦躁的衙役正围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激烈争吵,桌上散落着伪造的卖身契、字迹矛盾的证人笔录,甚至还有半截沾着可疑猪血的柴刀——所有这些“证据”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一个无辜的佃户。然而,温馨的“心眼”却捕捉到了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墙角一只已然死去的蟋蟀,它的一条腿上,沾着与草席下尸体伤口处相同的、极其罕见的紫色花粉。
“浊气在伪造‘完美闭环’。”温馨猛地睁开眼,眸中青光流转,指尖却是一片冰凉,“司命用‘惑’字诀混淆视听,让每个证据单独看都无懈可击、合乎情理,可一旦串联起来,便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他想让宋慈的‘实证’精神,变成自我怀疑的牢笼,让他陷入无穷无尽的猜忌与否定。”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像……就像姐姐当年查那个‘古籍伪造案’时那样,差点被对方用一连串天衣无缝的伪证逼到崩溃的边缘。”
李宁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怀中那枚代表“守”字的铜印,此刻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但这温热之中,却夹杂着一丝尖锐的刺痛,如同验尸刀划开皮肤般清晰。这刺痛感直抵心底,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宋慈的‘实证’,是‘凡验妇人,不可羞避’的职业操守,是‘狱情之失,多起于发端之差’的深刻洞察,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极致较真。”他一字一句地复述着《洗冤集录》中的箴言,脑海中浮现出书中记载的那些匪夷所思的验尸方法——比如“蒸骨验伤”之法,用烈酒与香醋反复蒸煮骨骼,只为显露出那些肉眼难见的致命伤痕。“他的‘明察’,绝非依赖虚无缥缈的直觉,而是格物致知的狠劲,是把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像钉子一样,狠狠钉进真相的木板里。司命休想用这种卑劣的谎言来玷污这个!”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可‘伪证迷局’专攻的就是逻辑链,它能将最简单的真相伪装成最复杂的迷宫。”季雅迅速调出建阳节点的三维动态模型,无数红色的箭头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疯狂穿梭、试探,演示着司命布下的陷阱,“司命充分利用了宋慈断案时必查‘初情’的习惯,在入口处设置了三重精妙的伪证:第一重,伪造死者身份,扰乱调查方向;第二重,编造看似合理的作案动机,引导主观臆断;第三重,用相互矛盾的证词制造逻辑悖论,让人陷入自我否定的循环。一旦踏入,就会像走进一座没有出口的回廊,每一步都以为自己更接近真相,实则是在司命的引导下,一步步远离光明。”她的分析冷静而精准,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迷局的表象。
温馨突然起身,快步走向房间角落的一个乌木立柜。柜门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一些姐姐温雅的旧物。她从中取出一个更小的、同样材质的木匣。匣中是姐姐温雅珍藏的一套微型验尸工具,小巧精致却五脏俱全:银针、镊子、放大镜,每一件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旁边还有一本封面磨损的笔记,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心得。温馨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某一页夹着一片早已干枯的荷叶,边缘卷曲,颜色转为深褐。荷叶旁边,是姐姐娟秀的字迹:“雨水中溺毙者,肺腑有浮萍;死后抛尸者,口鼻无泡沫。伪证可仿表象,难仿自然之理。”这行字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眼前的迷雾。
李宁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片干枯的荷叶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频阳故居的那片荷塘,夏日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爷爷曾坐在塘边的老柳树下,一边钓鱼,一边对年幼的他讲过一个朴素的道理:“真相啊,就像这池塘里的莲藕,总是藏在最深最黑的污泥底下。你得顺着它的孔洞,一点点摸索,才能找到它。”此刻,看着这片承载着姐姐智慧的荷叶,李宁心中豁然开朗。对付司命这种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伪证迷局”,前三章所用的“映照”、“共情”、“涅盘”之法,虽然强大,但终究太过依赖心性的感悟与情感的共鸣。而宋慈的战场,不在虚无缥缈的心念之间,而在尸骨与泥土之间,他的武器,是铁一般的理性与实打实的证据。
“我需要一种新的方式。”李宁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他摊开手掌,那枚“守”字铜印静静地躺着,其上的赤光不再狂暴,反而变得异常沉静,宛如寒夜中即将点燃的烛火。“像验尸灯穿透最深沉的黑暗,像银针探入最细微的肌理。这种方式,就叫……‘烛照’。”
“烛照?”季雅和温馨同时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惊异与探寻。
“以‘守’印为烛芯,聚吾辈理性为烛油,燃世间实证为光。”李宁的指尖轻轻点在铜印之上,那沉静的赤光骤然跃动,化作一缕纤细而稳定的火苗,在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空气中稳稳跳动,散发着温暖而坚定的光芒,“它不似烈焰焚烧一切浊气,只如烛光般静静照亮证据链上的每一个节点,让那些伪造的接缝、逻辑的漏洞,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接下来的四天,文枢阁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往日里激烈的争论与数据推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与极致的专注。季雅像极了当年宋慈查案时的模样,一头扎进《文脉图》的庞大数据流中,用最笨拙也最有效的方法——穷举与排除,梳理着每一条灰色丝线。她标注出所有逻辑上绝无可能的矛盾点,比如那份伪造的卖身契上,印章的篆文风格与建阳官府在相应时期实际使用的规制相比,足足晚了二十年之久。温馨则在自己的“澄心之界”中,融入了从姐姐笔记里领悟的“格物”之理。界域的边缘不再是单纯的柔和光晕,而是浮现出放大镜、量尺、甚至几株常见水生植物的虚影,能够模拟出不同湿度、光照、水质环境下,物证可能发生的变化。李宁则将自己关进了最深处的静室,拒绝了一切打扰。他一遍遍地默写《洗冤集录》中记载的验尸步骤,从最基础的“验尸”总论,到具体的“验骨”之法,再到辨识“四季伤痕”的细微差别、“虫蚁食尸”的生长规律,直到每一个字、每一个步骤都深深烙印进他的骨髓,成为身体本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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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的黄昏,窗外的雨终于停了。空气依旧湿润,但天空却透出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亮光。三人再次并肩站在《文脉图》前,案几上整齐摆放着季雅标注的“伪证矛盾点清单”、温馨绘制的“物证自然之理对照表”、以及李宁用正楷一笔一划誊写的“验尸口诀”。油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他们,三个人的影子被拉长,与案几上《洗冤集录》残页上的字迹奇妙地重叠在一起,仿佛一场跨越了八百年时空的、无声的会诊正在进行。
“路径选‘闽江古渡’与‘建阳时空褶皱’的夹角。”季雅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水汽已经擦干,映出她冷静的分析,“根据计算,褶皱内部存在一个极其短暂的‘雨歇间隙’,如同蜻蜓点水,持续时间仅有五秒。我们必须依靠步行穿越,避开光舱可能引发的能量扰动——司命的‘伪证迷局’对机械穿越的感应极为敏锐,很容易触发预警。”
温馨伸出双手,将“鸣”尺与“衡”尺交叉置于胸前。双光交融,化作一道淡青色的界域轮廓,边缘流淌着荷叶与水藻的天然纹路,清新而充满生机。“‘格物界域’已升级完毕,可以精确模拟建阳梅雨季的湿度、光照强度,甚至能析出空气中不同种类的花粉成分。”她的声音平稳而自信。
李宁深吸一口雨后略带泥土芬芳的空气,掌心中那缕“烛照”之火苗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摇曳,却燃烧得愈发稳定。“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
意识回归本体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渗入骨髓的潮湿泥土气与远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蛙鸣。李宁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雨后的路面泛着粼粼水光,清晰地倒映着两侧歪斜的、古意盎然的木楼。季雅和温馨就在他身旁,季雅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文脉图》,温馨的玉尺尖端,则沾着几点新鲜的、带着青草气息的泥浆——显然,他们刚刚从时空褶皱那稍纵即逝的“雨歇间隙”中成功穿出。
“建阳古巷,据宋慈笔记所载,是他当年断案时常走的一条近路。”季雅展开手中的《文脉图》,镜面光芒流转,映照出的四周景象——古朴的牌坊、肃穆的祠堂、飘着淡淡药香的铺子——与地图上标注的“嘉熙三年建阳县治图”完全重合,分毫不差,“目标节点就在巷尾的‘陈氏老宅’,距离……大约三百步。”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放轻脚步,将气息收敛到最低。温馨打头阵,玉尺尖端离地寸许,划过地面,一道柔和的青色微光如探针般扫过每一块石板,遇到某些特殊的印记时便会微微停顿——那里有一个浅淡的脚印,鞋底的纹路虽然与季雅清单上记录的“伪造卖身契签署者鞋印”相似,但仔细观察,却发现其磨损程度和着力点存在细微差异。季雅居中,悬浮在掌心的《文脉图》镜面上,数条红色的箭头随着他们的移动不断调整方向,如同经验丰富的猎犬,紧盯着隐藏在暗处的猎物。李宁殿后,他摊开手掌,那缕“烛照”之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静静燃烧,赤红色的光芒所及之处,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花粉、乃至肉眼难辨的能量粒子,都显露出它们原本的运动轨迹,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与异常。
越靠近老宅,空气中的浊气就越发浓重。这浊气并非前三章遭遇的那种纯粹墨汁般的黑色怨气,而是一种混杂着劣质墨香、腐败稻草和隐约血腥味的灰褐色雾气,闻之令人头脑昏沉,心生烦躁。老宅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一盏褪色的红灯笼,灯笼纸上用朱砂画着一只獬豸,那只象征着公正的独角上,赫然挂着一枚冰冷的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
李宁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干涩的呻吟,仿佛在抗议着这不速之客的闯入。堂屋内的景象让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草席上的尸体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八仙桌,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伪造的卖身契、字迹矛盾的证人笔录、那半截沾着猪血的柴刀,甚至还有几碗冒着热气、散发着米香的粥——这显然是司命为了模拟“案发时”的场景而精心布置的假象。桌旁站着三个模糊的虚影:一个满脸横肉、腆着肚子的地主,一个瘦弱不堪、瑟瑟发抖的佃户,还有一个手持水烟袋、眼神闪烁的师爷。他们正是伪证中虚构的“当事人”。此刻,这三个虚影口中念念有词,说的都是颠三倒四、混淆黑白的谎言,三种不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如同无数只夏蝉在耳边齐鸣。
“欢迎来到‘伪证迷局’。”一个阴冷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司命的虚影倒悬在那里,如一团蠕动的黑雾,手中把玩着一枚与灯笼纸上獬豸角上挂着的、一模一样的铜钱,“宋慈的‘实证’在这里将毫无用武之地,因为……在这里,一切皆可伪造。你说尸体肺腑应有浮萍?我便在验尸前撒上新鲜采摘的浮萍;你说溺毙者口鼻应有泡沫?我便用特制的皂角水伪造溺毙的假象。哈哈哈……你能奈我何?”
话音未落,那三个虚影突然动了!地主挥舞着那份伪造的契约,佃户哭嚎着为自己辩解,师爷则猛地吸了一口水烟,随即“噗”地一声,喷出一团墨汁般的黑色烟雾——这不是物理攻击,而是直接作用于认知的“惑”之力,试图用海量矛盾的证词瞬间填满三人的大脑,使其思维陷入瘫痪。
温馨反应极快,“格物界域”瞬间展开,一道淡青色的光罩将三人牢牢护住,隔绝了那股侵蚀心智的烟雾。季雅的《文脉图》则在光罩内高速运转,镜面上飞快地跳出一行行清晰的批注:“契约印章篆文错误,晚于时代规制二十年”、“佃户鞋底无案发现场特有红土”、“师爷水烟袋烟丝含外地香料,非本地出产”。李宁则缓缓闭上了双眼,掌心中那缕“烛照”之火苗骤然暴涨,化作一道赤红色的探照灯光柱,如利剑般刺破迷雾,精准地扫过堂屋的每一个角落——
他“烛照”到桌下阴暗处,藏着半片不起眼的荷叶,叶脉间沾着与记忆中尸体伤口处相同的、独特的紫色花粉;
他“烛照”到那把伪造柴刀的刀柄缝隙里,卡着几根不属于那个瘦弱佃户、明显更为粗硬的白色头发;
他“烛照”到师爷的衣襟褶皱里,发现了几点细微的、只有在停尸房或棺材铺才会沾染到的防腐剂痕迹;
他“烛照”到后院那口古井的井沿青苔上,辨认出一道新鲜的、与地主虚影脚上那双靴子底部纹路完全吻合的划痕。
“不对。”李宁猛地睁开眼,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瞬间划破了堂屋内所有的谎言与噪音,“这桩案子,根本不是宋慈笔记中记载的‘毛竹坞无名尸案’。宋慈一生断案无数,我虽未能尽览其笔记,但他明确写过:‘凡验案,必先核死者身份。’而此案中的所谓‘佃户’,其卖身契上按下的指印,拇指指腹处有常年握笔形成的薄茧,一个真正的底层佃户,手上只会有握锄头磨出的厚茧。这个所谓的‘地主’,其靴底沾着后院井沿的青苔,说明他近期去过停尸的后院。而这个‘师爷’,衣襟上的防腐剂气味,来自城西棺材铺的王婆——她上周刚给一户富户办过丧事,死者是个体态肥胖、穿着绸缎的男人,绝非什么无名尸!”
随着他条理清晰的话语,“烛照”的赤红色光芒陡然增强,如聚光灯般聚焦在那三个虚影身上。在光芒的照射下,伪装的细节如同被剥开的洋葱,一层层脱落:地主脸上那象征着财富的肥硕横肉,不过是墨汁绘制的效果;佃户那惊恐万状的颤抖,是由隐藏的机关线牵引所致;师爷手中那杆喷吐烟雾的水烟袋,里面装填的竟是能致幻的奇特香料。
“你……你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司命的虚影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开始扭曲变形。
“因为宋慈的‘实证’,从来不是看表面的言辞与伪造的文书。”李宁缓步走向那张八仙桌,指尖轻轻拂过那份伪造的契约,仿佛在阅读一篇漏洞百出的文章,“他用银针探入死者喉部,知晓溺毙者喉中必有硅藻随水进入;他用酒醋反复蒸煮骨骼,能分辨出生前骨折与死后人为打折的本质区别;他观察蝇蛆的生长速度与分布,便能精确推算出死亡时间。你伪造了所有的‘证’,却独独忘了最不该伪造、也最难伪造的东西——‘人’本身,以及附着于人身上的、无法复制的生活痕迹。”
他突然转身,赤红色的“烛照”之光如剑一般刺破雨幕,射向后院的方向:“出来吧,宋大人。您的‘实证’精神,不该被这等谎言埋葬于尘土之中。”
后院沙沙的雨声中,传来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叹息。一个身着宋代官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虚影,缓缓从雨幕中走出。他手中提着一盏古朴的防风灯笼,灯笼上用正楷写着“建阳知县”四个字。他的目光扫过堂屋内那些虚假的证物,最后落在李宁掌心跳动的“烛照”之火苗上,眼神从最初的疑惑,变为看到同道中人的惊讶,最终化为一丝历经沧桑后的释然。
“后世的守印者……你竟能以‘烛照’之法,破我这精心编织的‘伪证迷局’。”宋慈的声音沙哑而沉稳,带着数十年验尸生涯磨砺出的独特质感,“然,你可知我当年断‘毛竹坞案’时,也曾被相似的伪证迷惑三日三夜?若非在尸体指甲缝深处,发现了一丝凶手搏斗时不慎留下的皮肤碎屑,险些铸成冤狱,悔恨终生。”
他踱步到八仙桌前,提起那把伪造的柴刀,指尖在冰冷的刀刃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响声:“此刀钝而无缺口,绝非杀人凶器。真正的柴刀,应在后院柴垛之下——刀刃有豁口,沾着紫色花粉,与那半片荷叶上的相同。”
话音刚落,后院果然传来“哐当”一声轻响。在“烛照”之光的指引下,一把沾着干涸血迹、刀刃确有豁口的柴刀,缓缓从柴垛下升起,悬浮在半空中。
“我的‘实证’,不是不信人言,是不信无物证支撑的空言。”宋慈转身,看向李宁,手中灯笼的暖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如同一盏明灯,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司命想把我塑造成一个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酷吏,却忘了我断案的第一原则:‘狱事以明察为端,明察以实证为本’。”
他抬起手,郑重地按向自己的胸口。一团纯净的、如同烛火般温暖的金色光丝,从他的虚影中袅袅飘出:“以我残魂为引,以你‘烛照’为凭,涤荡此间伪证,助我归位文脉!”
“嗡——!”
那团金色光丝瞬间融入李宁掌心的“烛照”之火苗。刹那间,赤红色的光芒变得更亮、更稳,不再有丝毫摇曳,如同一盏永不熄灭的验尸灯,明亮而温暖,彻底照亮了整个老宅的每一个阴暗角落。司命的虚影在这圣洁的光芒中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扭曲、挣扎,最终化为飞散的灰烬。堂屋内所有的伪造文书、虚假证物,也纷纷在光芒中燃烧,化为灰烬,只留下那把带血的柴刀和半片干枯的荷叶,静静躺在地板上,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被还原的真相。
“记住我的话。”宋慈的虚影开始变得透明,光芒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真相或许会迟到,但物证不会说谎。愿后世之人,皆能以实证为剑,破除心中之惑,守护文明之真。”
他的身影化作点点金光,如萤火虫般升腾,融入东方渐亮的天际。那把柴刀和半片荷叶也化作光丝,紧随其后,一同归于天地之间。
……
返程的意识通道中,雨声再次淅淅沥沥地响起。回到文枢阁,温馨立刻在油灯下,将刚才所见到的柴刀和荷叶的影像,用特制的药水精准拓印在宣纸上。她在拓片旁边,用工整的楷书写下:“宋慈‘实证’三则:一验物证,二核人证,三察自然之理。”季雅则将这四天来辛苦整理的《文脉图》“伪证矛盾点清单”,汇编成册,命名为《破伪指南》,以备后用。李宁独自坐在窗边,摩挲着掌中那枚“守”字铜印,那里还残留着“烛照”的余温,那温暖的感觉,如同一盏灯,不仅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也温暖了他的心房。
窗外,梅雨季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屋檐,汇成潺潺的水流。但文枢阁内,却是一片宁静祥和。油灯的噼啪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首关于传承、坚守与希望的无声之歌。他们知道,这只是漫长旅途中的一个驿站。下一个等待他们的历史人物,下一块散落的文脉碎片,或许就在某个不知名的雨巷尽头,静静等待着,等待着他们用这盏名为“烛照”的灯,去揭开那被岁月掩埋的真相。
而那盏灯,会一直亮着。它会穿透历史的迷雾,照亮每一个追求真实的灵魂。